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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
浙杭的天空,如同被一块浸透了污水的巨大灰布严严实实地捂住,沉甸甸地压在城市头顶。
铅灰色的云层低垂翻滚,酝酿着随时可能倾泻而下的冰冷雨幕。
空气粘稠而沉闷,带着一股铁锈和泥土被雨水反复浸泡后的腥气。
楚子航站在自家别墅的雕花铁门前,刚刚咽下母亲苏小妍精心准备的、带着过度甜腻奶香的松饼和热牛奶。
“子航!开车小心点!下雨路滑!”苏小妍的声音从门廊里追出来,带着一如既往的、混合着担忧与自豪的温柔。
“嗯。”楚子航应了一声,声音低沉平稳,没有回头。
他刚走下台阶,步入别墅区被高大梧桐笼罩、光线略显昏暗的长街——
“唰——!”
一道刺眼的、带着撕裂感的炽白灯光,如同冰冷的刀刃,骤然劈开长街的阴翳,精准地投射在他身上,将他挺拔的身影瞬间勾勒得清晰无比,影子在潮湿的路面上被拉得很长。
灯光来自一辆停在街角的火红色法拉利 。
它安静地蛰伏在灰蒙蒙的背景里,如同凝固的血液,又像一头收敛了爪牙却依旧散发着危险气息的猛兽。
低矮的车身流线在昏暗中反射着幽暗的光泽。
驾驶位的车窗玻璃无声地降下。
首先跃入楚子航眼帘的,是一对在昏暗中兀自闪烁着冷冽银光的四叶草耳坠,它们随着车内人转头的动作轻轻晃动,划出细微的流光。
紧接着,是那束被高高扎起、如同凝固火焰般鲜艳夺目的酒红色马尾。
最后,才是诺诺那张略显苍白、带着明显倦意的侧脸。
“上车。”诺诺的声音传来,比浙杭的天气更沉闷,带着一种熬过漫漫长夜后的沙哑和干涩,“有目的地了?”
她终于侧过头,目光扫过楚子航,那眼神锐利依旧,但眼下的淡淡青影暴露了她的状态。
楚子航没有立刻动身,他走到驾驶位旁,微微俯身,透过敞开的车窗看着诺诺。
目光精准地捕捉到她眉宇间那抹难以掩饰的倦色,以及皮肤在车内微光下透出的不自然的白皙——那是缺乏睡眠的痕迹。
他平静地陈述一个事实,语气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沉静的观察:“母亲说,你昨天……没有回来休息。”
诺诺没有看他,只是将身体更深地陷进包裹性极强的驾驶座椅里,抬起手用力揉了揉眉心,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睡不着。”
她简单吐出三个字,声音里是浓重的疲惫感,“就在外边……逛了逛。”
她说着,下意识地伸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肩颈和手臂,骨骼发出轻微的“咔哒”声——显然是在这狭小空间里蜷缩了一夜的后遗症。
楚子航淡淡道:“我来开吧。”
说着他打开了驾驶室的门,诺诺也感觉到了些许疲惫,甚至没有多余的言语,只是解开安全带,略显吃力地撑着座椅边缘,从驾驶位挪到了副驾驶的位置。
楚子航顺势坐进驾驶位,他调整了座椅和后视镜,动作流畅而精准,如同设定程序的机器。
系好安全带,右手握住冰冷的挡把,左手搭在方向盘上,指尖在启动按钮上轻轻一按——“嗡——轰!”
沉睡的钢铁心脏瞬间苏醒,发出一声低沉而充满力量的咆哮。
V8引擎的声浪在寂静的长街中炸开,惊飞了梧桐树上几只躲雨的麻雀。
楚子航眼神专注,脚下油门精准控制,离合、挂档、松手刹——动作一气呵成。
火红色的法拉利如同离弦之箭,在引擎的怒吼声中猛地窜出!强大的推背感将两人牢牢按在座椅上。
车尾灯在湿漉漉的路面上拖曳出两道长长的、如同燃烧轨迹般的红色流光,顷刻间便撕裂了长街的昏沉,消失在拐角的雨幕深处。
雨,终于还是落了下来。
开始是稀疏的、试探性的雨点,很快就连成了线,敲打在车顶和引擎盖上,发出密集的鼓点声。
雨刮器在挡风玻璃上左右摇摆,发出单调而有节奏的“唰——唰——”声,如同一个不知疲倦的钟摆,将不断流淌的水幕扫开又合拢,视野在模糊与清晰之间反复切换。
“你买车了?”楚子航开着车,雨刮器不断荡去车窗前的层层雨水。
“没有,借来的。”诺诺淡淡地回答:“这几天需要到处跑,为了方便借了一辆,走的时候丢在停车场就可以。”
“车挺好看的。”他随口一说。
“好看吗?我也喜欢红色的法拉利。”诺诺单手撑着脑袋,随意打量着前方的景色。
楚子航专注地操控着方向盘,法拉利在他手中仿佛被驯服的野兽,即使在雨天的湿滑路面上高速劈弯,车身也稳得不可思议。
每一次入弯、出弯,都带着一种精密的、近乎完美的流畅感,强大的离心力被巧妙地化解,传递到车厢里的只有轻微而均匀的侧向晃动,如同乘着一叶在风浪中稳健前行的舟船。
诺诺靠在副驾驶座上,头微微偏向车窗。
窗外飞掠而过的、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的街景,如同流动的、灰绿色的幕布。楚子航开车带来的那种奇特的、既迅猛又安稳的感觉,如同一种无形的催眠曲。
紧绷了一夜的神经在引擎的规律轰鸣和雨声的包裹下,终于开始松弛。
沉重的眼皮如同灌了铅,不受控制地缓缓合拢……
不知过了多久。
意识在混沌的黑暗中漂浮。
车身似乎驶过了一段颠簸的路面,轻微的震动透过座椅传来。
诺诺的眼睫颤动了几下,被这细微的颠簸从短暂的、并不安稳的浅眠中唤醒。
她有些茫然地睁开眼,视线还有些模糊,下意识地望向车窗外。
车窗玻璃上,雨水流淌的痕迹尚未干透,模糊了视线,但依然可以清晰地看到,一座与周围现代化楼宇格格不入的建筑,如同从时光长河中逆流而上的孤岛,静静地矗立在雨幕之中,占据了整个视野。
那是一座颇有年代感的苏式建筑。
斑驳的米黄色墙体在雨水的冲刷下显得更加沧桑,巨大的、带有斯大林式风格的尖顶高耸入灰蒙蒙的天空,棱角分明的建筑线条透着一股来自旧时代的、冷硬而庄严的气息。
几扇高大的拱形窗户紧闭着,玻璃蒙尘,如同沉默的眼睛,无声地注视着驶近的火红法拉利。
墙体上似乎还残留着一些褪色的、难以辨认的标语痕迹,更添几分历史的厚重与……难以言喻的孤寂。
雨水沿着它陡峭的屋顶和粗壮的廊柱不断流淌,汇成一道道细小的溪流,在湿漉的地面上溅起细碎的水花。
它就那么突兀地、却又无比稳固地立在那里,像一个被遗忘的、沉睡在雨中的巨大石雕,散发着一种与世隔绝的、令人心悸的肃穆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