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清羽的目光,如同沉寂的寒潭,落在深坑底部那具彻底失去生机的躯体上。
凌剑心最后的挣扎,那微弱到几乎消逝的唇形,如同烙印般刻在叶清羽的眼底:
“你……会需要它。”
“它”?是那本静静躺在焦土上、散发着不祥黑蓝色泽的残破册子吗?
叶清羽的视线并未在那册子上过多停留,更无半分伸手拾取的意图。那册子如同一个深渊的入口,散发着令人不安的寒意。
“咳咳咳——!”
一阵撕心裂肺的剧咳猛然从叶清羽胸腔中爆发出来!他佝偻着身体,单手死死捂住剧痛的胸口,脸色瞬间褪尽血色,变得如同宣纸般惨白。
强行催动“青龙裂空”的恐怖代价如同跗骨之蛆,经脉中空荡荡的剧痛和灵力透支带来的虚弱感几乎将他淹没。他指尖冰凉,下意识地触碰着怀中那枚仅存的保命丹药。
吞下它?这个念头一闪而过。
然而,战局已定,凌剑心魂飞魄散,青龙也已解除了合体,此刻强行吞丹,无异于饮鸩止渴。
丹药狂暴的药力会撕裂他本就脆弱不堪的经脉,更可能伤及道基,断绝未来攀升更高境界的可能。
“主人。” 凌慕白虚幻的身影飘然而至,手中托着的,正是那本黑蓝色的册子。
他眼底沉淀着化不开的悲伤,却又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平静。
他望着坑底弟弟的残迹,声音低沉而清晰:“此物……还是暂且收下吧。我已探查过,上面并无恶毒禁制。这……应是他毕生‘炼人’邪法的……心得手札。”
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分量。凌慕白深知,弟弟的疯狂之路已无法挽回,而每个人,都必须为自己的选择承担后果,直至终结。
叶清羽沉默片刻,终是抬手,一道无形的力量将那本散发着冰冷气息的黑蓝册子摄入手中。
册子入手沉重,仿佛承载着无数亡魂的哀嚎。他没有翻开,甚至没有多看一眼,便直接将其投入了自身开辟的储物空间深处——一个专门用来封存危险之物的角落。
做完这一切,他深吸一口带着焦糊味的冰冷空气,转身,拖着沉重如灌铅的脚步,朝着山下的方向蹒跚走去。
然而,在迈出几步之前,他骤然停住。
没有回头,只是抬起右手食指,对着身后深坑中凌剑心残躯的方向,凌空一点!
“嗤!”
一点炽白、纯粹到极致的火焰,如同离弦之箭,精准地落在凌剑心的胸口。
“呼——!”
火焰瞬间暴涨!纯净而炽烈的白色火焰贪婪地吞噬着残躯,发出噼啪的爆裂声。焦黑的皮肉在高温下迅速碳化、崩解,化作飞灰。空气中弥漫开一股难以言喻的焦臭。
叶清羽就那样静静地站着,背影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显得格外孤寂而冷硬。
他耐心地、一丝不苟地注视着火焰燃烧,直到坑底只剩下最后一点焦黑的痕迹,直到一阵微风吹过,将那点灰烬也彻底卷走,不留一丝痕迹。
以防万一,不留尸体。
这是他们小队在无数次血与火的淬炼中,用生命换来的铁律。
诈尸、邪法重生、怨灵附体……任何一点疏忽,都可能带来灭顶之灾。
“主人思虑周全。” 凌慕白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释然,在叶清羽身旁低语,
“火化……总好过曝尸荒野,遗祸无穷。” 彻底湮灭,或许也是对弟弟那扭曲灵魂的最后一丝尊重。
山下的混乱,比叶清羽预想的更加触目惊心。
雷鸣如同一尊伤痕累累的钢铁壁垒,挥舞着巨大的战斧,独力挡在数十名被“怨”寄生的恐怖妖物面前。
斧刃卷曲,甲胄破碎,每一次挥击都带着沉重的喘息,脚下已是血流成河。
“啊——!这他娘的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刘明,这位侥幸存活下来的第十名炼器师,此刻缩在一处断壁残垣后,脸色煞白,声音带着哭腔,精神已濒临崩溃的边缘。
眼前的景象如同地狱。最初只有零星几只妖物,此刻却如同瘟疫般蔓延!更可怕的是那些被妖物抓伤、咬伤的村民。
他们双眼赤红如血,口中发出非人的嗬嗬怪叫,皮肤下青筋暴起,肌肉扭曲膨胀,力量变得奇大无比!更令人绝望的是,这些被感染的村民只要触碰到其他人,那诡异的“怨”便会如同跗骨之蛆般迅速传播!
一个接一个,健康的村民在凄厉的惨嚎中扭曲、变异,加入疯狂的行列!
刘明想起自己之前的侥幸。比赛结束,他本以为自己终于可以离开这鬼地方,是“木三月”那句“明日再走”拦住了他。
当时他心中还颇多怨怼。可当雷鸣揭露了传送阵的恐怖真相时,他吓得几乎瘫软在地!若非“木三月”的坚持,他早已成为怨灵的口粮!
这份后怕,此刻化为了行动的动力。
他强忍着呕吐的欲望和恐惧,趁着那些变异村民攻击的间隙,如同灵活的猿猴般窜出,用尽全身力气,用粗大的木棍狠狠敲在变异村民的后颈!再迅速用坚韧的兽筋绳索将他们牢牢捆缚。
一个,两个,三个……即便他们已非人,刘明也下不去死手,只能将他们束缚。
当叶清羽拖着疲惫的身躯,如同从地狱归来的煞神般出现在山下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
数十个被捆成粽子、依旧嘶吼挣扎的变异村民在地上扭动。
最初那几只狰狞的妖物也被雷鸣用特殊手法捆住,关节被反向锁死,动弹不得,只能发出愤怒的咆哮。
幸存者们躲在雷鸣身后,脸上写满了劫后余生的惊惶和疲惫。
“木兄!”
“木兄来了!”
“是木兄!”
看到叶清羽的身影,如同看到了主心骨,众人眼中爆发出希望的光芒,纷纷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表达着感激和期盼。
雷鸣也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到叶清羽身边,言简意赅地说明了山下失控的惨状。
叶清羽的眉头拧成了川字,目光扫过地上那些被怨力侵蚀、痛苦挣扎的身影。他沉默地从怀中取出一个温润的羊脂白玉瓶。
瓶塞拔开,一股清冽、仿佛能涤荡灵魂的奇异药香瞬间弥漫开来,竟暂时压下了空气中的血腥与焦糊味。
雷鸣会意,接过玉瓶,小心翼翼地倒出几粒晶莹剔透、散发着柔和白光的丹药。他快步走到那些被捆绑的变异村民身边,不顾他们疯狂的撕咬挣扎,强行捏开下颌,将丹药喂了进去。
奇迹发生了!
丹药入口即化。短短数息之后,那些狂暴挣扎的村民动作猛然一滞!眼中疯狂的血色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狰狞扭曲的面容逐渐平和,喉咙里嗬嗬的怪叫也变成了迷茫的呻吟。
紧接着,如同耗尽了所有力气,他们头一歪,纷纷陷入了深沉的昏睡,呼吸变得平稳悠长。
“神了!真是神丹啊!” 有人激动地大喊,声音因兴奋而颤抖,
“木兄,这到底是什么丹药?若能大量炼制,岂不是能让我人族从此不再受‘怨’所困?!”
说话之人,正是之前眼神贪婪地盯着玉瓶的秦时。
此刻他看向叶清羽手中玉瓶的目光,更是灼热得几乎要燃烧起来,毫不掩饰其中的占有欲。
然而,他并未注意到,叶清羽的脸色在他那句“大量炼制”出口的瞬间,已然冰封!
叶清羽对秦时的话语置若罔闻。他眼神冰冷,强压下翻腾的气血和怒火,将玉瓶收回怀中。
随即,他深吸一口气,体内仅存的、微弱的力量艰难运转起来,如同涓涓细流,却带着至高无上的湮灭气息。
他抬起手,指尖遥遥点向那几只被捆缚的、由怨力直接凝聚而成的狰狞妖物。
“噗!”“噗!”“噗!”
几声微不可闻的轻响,如同气泡破裂。
那几只凶焰滔天的妖物,在混沌心经的至高法则之力面前,连惨叫都未能发出,庞大的身躯如同被投入强酸的冰雪,瞬间消融、瓦解,化作几缕黑烟,彻底消散在天地间,不留丝毫痕迹!
“嘶——!”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看向叶清羽的目光充满了敬畏。
“木兄神威!”
“多亏了木兄!”
唯有秦时,眼底的贪婪被那混沌心经展现出的、远超想象的恐怖力量所震撼,随即转化为更深沉的算计。
他依旧站在原地,目光闪烁不定。
尘埃,似乎终于要落定了。
叶清羽缓缓转过身。他那双深邃的眼眸,如同亘古不化的寒冰,带着洞穿人心的力量,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那些幸存下来的炼器师、被救下的村民代表。
一股无形的、沉重的压力瞬间笼罩全场。空气仿佛凝固了。连兴奋的刘明也忍不住打了个寒噤,缩了缩脖子。
“木兄,你……你这是何意?” 一名炼器师脸色发白,声音带着颤音质问,
“难道……难道要过河拆桥不成?!”
“不!不是的!” 雷九急忙摆手,焦急地想要解释,他实在不明白为何气氛急转直下,
“木兄他……”
叶清羽没有理会雷九的解释,他只是微微抬起了手。
“吼——!!!”
一声震慑灵魂的古老龙吟凭空炸响!一道庞大到遮蔽了半边天空的青龙虚影,骤然在叶清羽身后凝聚!那虚影并非虚幻,而是散发着实质性的、源自洪荒的恐怖威压!
巨大的龙眸如同燃烧的熔金,冰冷无情地俯视着下方渺小的生灵,龙威如同实质的山岳,压得众人几乎喘不过气!
“噗通!”“噗通!”
几个心理承受能力稍弱的炼器师,在这股源自血脉深处的恐惧压迫下,双腿一软,直接瘫倒在地,面无人色,抖如筛糠。
场中还能勉强站立的,只剩下三人:脸色铁青、眼神闪烁的秦时;双腿如同钉在地上、僵硬得无法动弹的刘明;以及面色凝重、肌肉紧绷的雷鸣。
刘明在心中疯狂咒骂自己那不争气的腿:“动啊!该死的!快动啊!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秦时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脸上硬生生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对着叶清羽拱了拱手,声音带着刻意的平稳:“木兄,何必如此大动干戈?”
“我等对天发誓,今日此地所见所闻,绝不泄露半字!我们这就离去,永不再提!” 他的话语看似诚恳,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不甘。
叶清羽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发誓?好。那就请诸位,以道心为引,向此方天地立下天道誓言吧。”
“天道誓言”四字一出,如同惊雷炸响!
秦时的脸色瞬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天道誓言!那是被冥冥中天地规则所见证的契约!一旦违背,誓言反噬,轻则道基崩毁,沦为废人,重则天降雷罚,形神俱灭!
就在秦时犹豫之际,一直沉默的刘明却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猛地向前一步,毫不犹豫地举起右手,三指并拢指天,声音因紧张而有些变调,却异常清晰洪亮:
“天道在上!我刘明在此立誓!今日于山庄及山下所见所闻,包括庄主凌剑心之事、怨物妖邪、木兄所赐丹药及功法异象,若有半分泄露于外界无关之人知晓,甘受天罚加身,五雷轰顶,神魂俱灭,永世不得超生!”
嗡!
一道微不可察的玄奥波动自刘明眉心一闪而逝,融入虚空。
誓言已成,天地为证!
有了刘明带头,其余瘫坐在地或勉强站立的幸存者,如同抓住了最后的生机,纷纷争先恐后地立下同样严苛的天道誓言。
一时间,庄严肃穆的誓言之声此起彼伏,无形的规则之力在空气中隐隐波动。
唯有秦时,如同鹤立鸡群般站在原地,脸色阴沉如水,双拳紧握,指节捏得发白。
终于,他猛地抬起头,眼中燃烧着不甘与贪婪的火焰,声音因激动而变得尖利:
“为什么?!” 他指着叶清羽,仿佛在质问一个罪人,
“为什么不能将此事公之于众?!那丹药!那能克制‘怨’、拯救万民的丹药!若能量产,我人族将不再受此邪祟荼毒!这是千秋之功,万世之德!”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煽动性的狂热:“还有你那功法!那能轻易湮灭怨物的无上心法!若能让天下修士习得,我人族整体实力必将突飞猛进!此乃兴族之基!”
“你难道要为一己之私,将这等救世之法束之高阁,眼睁睁看着同胞在怨物爪牙下哀嚎吗?!你这是……自私!是背叛人族!”
人群中,一些心思活络者听到“丹药”、“功法”,眼中也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秦时的话,精准地戳中了“大义”的旗号。
他们沉默着,目光在叶清羽和秦时之间游移。
刘明听得一头雾水,只觉得秦时聒噪无比,心中焦急万分:这人疯了吗?立个誓就能走的事,扯什么大义?我只想回家!
叶清羽脸上的冰冷,在秦时这番“大义凛然”的控诉下,反而化开了一丝……极其讽刺的嗤笑。
他看着秦时,那眼神如同在看一个跳梁小丑。那眼底深处翻涌的,是毫不掩饰的厌恶与鄙夷。
贪婪。
赤裸裸的、却要披上“大义”华袍的贪婪!
丹药?救世?
那丹药的核心药引,是星辰之血!
若公之于众,在“人族大义”的裹挟下,星辰将面临什么?
被当成取之不尽的血源?被囚禁、被榨干,直至生命枯竭?为了所谓的“大义”,牺牲一个已经付出太多太多的守护者?
功法?
混沌心经?那是星辰传承于他的无上大道,更是他与星辰之间最深的羁绊与秘密。
岂是这等宵小之辈可以觊觎染指?天下熙熙皆为利来,若此等功法泄露,引来的只会是无休止的争夺、杀戮与灾祸!何谈兴族?只会加速毁灭!
这些道貌岸然之徒,不过是站在“道德”的尸骸上,贪婪地吮吸着他们想要的利益罢了!
星辰所付出的一切,岂是他们这些蝇营狗苟之辈所能衡量、所能偿还的?!
叶清羽没有再开口解释一个字。
解释,是对星辰的亵渎,也是对自身信念的动摇。
他只是面无表情地、极其随意地抬起了手中的青龙玉扇,对着兀自慷慨激昂、唾沫横飞的秦时,轻轻一挥。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
只有一道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极致的寒意,如同来自九幽黄泉的死神叹息,瞬间跨越了空间,将秦时完全笼罩!
秦时脸上的狂热、眼中的贪婪、张开的嘴巴……所有表情和动作都在刹那间凝固!一层晶莹剔透、散发着森森寒气的坚冰,从他脚下瞬间蔓延而上,覆盖了他的双腿、躯干、手臂,直至头顶!
不到一个呼吸的时间,一个栩栩如生、脸上还残留着惊愕与一丝狂热表情的冰雕,便矗立在众人眼前。
砰——!!!
一声沉闷的爆裂声响起!
那座冰雕,连同里面被冻结的秦时,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砸中,轰然炸裂!化作漫天细碎、闪烁着寒光的冰晶粉末,纷纷扬扬,飘散在死寂的空气中。
没有惨叫,没有挣扎。一个活生生的人,连同他那膨胀的野心和贪婪,就这样彻底、干净地……消失了。
绝对的死寂,如同厚重的幕布,笼罩了整个废墟。所有人都如同被扼住了喉咙,惊恐地瞪大双眼,看着那飘散的冰晶,连呼吸都忘记了。
空气冷得刺骨,仿佛连灵魂都要被冻结。
叶清羽用最冷酷、最直接的方式,抹除了贪婪,也抹除了任何可能的隐患。
他不再看那飘散的冰晶,也仿佛没有看到众人那惊惧到极点的目光。
只是默默地、略显疲惫地转过身,迈开脚步,朝着山庄外、那象征着归途的方向,一步一步,缓缓走去。
雷九和雷鸣对视一眼,毫不犹豫地迈步跟了上去,如同最忠诚的影子,守护在他左右。
刘明如梦初醒,双腿终于找回了知觉,他几乎是连滚爬爬地追了上去,只想离这片噩梦之地越远越好。
幸存者们,无论是炼器师还是村民,在经历了极致的恐惧后,看着叶清羽那决绝离去的背影,看着地上昏睡的亲人,再看看那片飘散的冰晶……最终,求生的本能和对归家的渴望压倒了一切。
一个,两个,三个……
他们沉默着,带着劫后余生的复杂心绪,迈着沉重或踉跄的步伐,如同汇入溪流的雨滴,默默地跟在了那道清冷孤绝的身影之后。
阳光,艰难地刺破了笼罩山庄的阴霾,洒在焦黑的土地上,也洒在这支沉默的、走向归途的队伍身上。
终于……可以回家了。
只是每个人心头,都沉甸甸地压着难以言说的秘密,以及那挥之不去的、冰寒刺骨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