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浮生,今天有客人啦!”*一声清脆如银铃的女声划破了村庄的宁静,带着一种过于饱满的热情。
“浮生,花婶家的鸡蛋给你装好了,你等下记得去拿啊。” 紧接着,另一个声音无缝衔接般响起,语调、音量都像是经过精确校准。
“浮生哥哥,你上次教我的歌曲后面怎么唱的,我忘记啦。”一个稚嫩的童声带着恰到好处的焦急响起。
“小浮生,今天说来吃饭的,别忘记啦,给你准备一坛昙花酒,可别告诉你婶哈。”爽朗的笑声传来,带着熟稔的提醒。
墨星辰沉默地跟在浮生身后,如同一道融入阴影的警戒线。
她冷眼旁观着浮生一路走过,无论男女老少,田间劳作的农夫、路边行走的村民,无不停下手中的活计或脚步,脸上绽开几乎一模一样的、弧度完美的微笑,热情洋溢地向他打着招呼。
浮生则像一位完美的演员,一一微笑颔首回应,举止从容,滴水不漏。
这过分的和谐与受欢迎,在墨星辰眼中非但没有亲切感,反而堆积起一层层冰冷的违和。
正思忖间,她感觉自己的衣角被一只小手轻轻拽了一下。
墨星辰垂眸,撞进一双清澈得如同最纯净宝石的大眼睛里。
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女孩仰着小脸,好奇地、毫无防备地望着她,那眼神纯净得几乎能映出人心底的秘密。
“姐姐,”小女孩的声音清脆得像山涧滴落的泉水,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
“你也要加入我们了么?”这句话问得自然而然,仿佛只是询问一件寻常小事。
然而,就在小女孩最后一个音节落下的瞬间,旁边一位一直保持着标准微笑的妇女,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惊惶!
她几乎是扑上前来,动作快得带着一丝狼狈,一把捂住了小女孩的嘴!那力道之大,让小女孩的身体猛地一颤,大眼睛里瞬间蒙上了一层困惑和委屈的水光。
“对不住!对不住姑娘!”妇女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夸张的、近乎惶恐的歉意,她一边用力箍着小女孩,一边语无伦次地道歉,
“这孩子年纪小不懂事,净瞎说!您别往心里去!”话音未落,她便像躲避瘟疫一般,半拖半抱着还在挣扎呜咽的小女孩,脚步踉跄地迅速消失在旁边的小巷深处,留下空气里一丝尚未散尽的惊悸。
墨星辰站在原地,纹丝未动。她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死死锁定那对母女消失的方向,直到小巷的阴影彻底吞没了她们的身影。
那突兀的打断,那妇人眼中一闪而过的恐惧,还有那句“加入我们”……每一个细节都像淬毒的针,深深刺入她紧绷的神经。
“我们到了。”
浮生温和的声音适时响起,仿佛刚才那场小小的风波从未发生。
他停下脚步,侧身让开,脸上依旧是那无懈可击的礼貌微笑,示意墨星辰看向前方。
墨星辰收回视线,目光落在眼前这处居所上。
这是一座位于村落相对偏僻尽头的小屋,比邻着潺潺流淌的小溪。
屋顶覆盖着厚厚的茅草,屋檐下,一串由风干的昙花壳精心编织而成的风铃静静悬挂。
微风拂过,花壳相互碰撞,发出空灵、寂寥又带着一丝甜腻余韵的叮铃声,在这静谧的角落显得格外清晰。
“此间僻静,少受叨扰,溪流相伴,景致尚可。”浮生温言解释,
“权且作为姑娘这几日的落脚之处。”
墨星辰沉默地打量着。小屋的位置确实相对独立,不远处的小溪在淡紫色天光下泛着奇异的粼粼波光,水流清澈见底,倒映着岸边永不凋零的银白昙花。
美则美矣,却美得虚幻,美得不真实。
“来者是客,姑娘且在此安心歇息。”浮生微微欠身,姿态优雅,
“此地门户,七日方启一次。届时,若姑娘心意未改,执意离去,在下自当引路相送。”他嘴角噙着那抹礼貌的、似乎永远不会改变的微笑,行了一个墨星辰从未见过的古礼,动作流畅而疏离。
“告辞。”话音落,他不再多言,转身,素麻长袍在微风中轻轻摆动,身影渐渐融入暮色笼罩的村落深处。
墨星辰凝视着他消失的方向,眉头紧锁,一股强烈的不安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心头。
这个“浮生”,这个“长生村”,处处透着精心粉饰下的诡异。
“主人……”直到浮生的身影彻底看不见了,99才如释重负地从星辰肩头探出小脑袋,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这里……真的好怪啊!我浑身毛毛都竖起来了!”
星辰抬手,指尖轻轻抚过99炸开的绒毛,试图安抚它:“哪里怪?说说看。”
99努力组织着语言:“就是……这里的人!从我们进来开始,路上遇到的每一个人,他们的脸!都在笑!笑得……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它的小爪子不安地抓着星辰的衣襟,“而且……太安静了,除了说话声,一点别的杂音都没有,连风声都好像被过滤了……”
“主人,你不觉得这里像一个……一个画出来的地方吗?”
星辰的心沉了沉。
99的感受与她如出一辙。浮生那与众不同的礼仪,更是在无声地强调着此地的格格不入。
“静观其变。”星辰的声音低沉而冷静,带着磐石般的沉稳,
“等夜色再深些,我们去探一探这‘世外桃源’的虚实。”
夜幕的降临快得令人猝不及防。淡紫色的天幕并未变得漆黑,而是沉淀成一种更深邃的、如同梦境边缘般的暗紫色。
没有月亮,也没有星辰,只有一种来源不明的、柔和而均匀的银辉,如同薄纱般笼罩着整个村庄。
路边,一盏盏形态古朴的灯笼次第亮起。
灯笼的灯罩并非纸或纱,而是某种半透明的晶石,里面并非烛火,而是无数闪烁着幽绿光芒的萤火虫,它们被禁锢在晶石之中,无声地飞舞着,将路面映照得一片惨绿,非但不能带来暖意,反而更添几分阴森。
死寂。
绝对的死寂吞噬了一切。没有夏夜的虫鸣,没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更没有一丝一毫的犬吠——尽管墨星辰白天分明看见好几户人家的院子里拴着看门狗,甚至还有鸡鸭在悠闲踱步。
此刻,那些生灵仿佛都陷入了永恒的沉睡,连呼吸的微响都消失无踪。这份过分的宁静,如同沉重的棺盖,压得人喘不过气。
“朝露生,昙花醒……”
“溪水潺潺过石井……”
“浮游飞,日落迟……”
“浮生一日也欢欣……”
那熟悉的、空灵的童谣再次幽幽响起,在无边无际的死寂中回荡,如同幽灵的低语,指引着方向。
墨星辰循着歌声,悄无声息地来到溪水边。
夜间的溪水,在不知名光源的照耀下,流淌着比白天更加浓郁的银辉,波光粼粼,美得不似人间。
两岸的昙花在夜色中盛放到了极致,花瓣银白如雪,花蕊幽蓝似鬼火,散发出浓烈到令人窒息的甜腻香气,这香气如同有形的触手,疯狂地试图钻入她的鼻腔,麻痹她的神经。
墨星辰立刻屏住呼吸,同时迅速封闭了自身嗅觉,又从怀中取出一枚清心丹服下,才勉强压下那股强烈的晕眩与作呕感。
“主人!快看!”99的惊呼带着惊骇,它悬浮在水面上方,小爪子指着下方,
“这水……照不出影子!你的影子不见了!”
墨星辰心头剧震,猛地俯身凑近水面!
水面平滑如镜,清晰地倒映着岸边摇曳生姿的银白昙花、深邃的暗紫色天空、以及灯笼幽幽的绿光……然而,唯独没有她自己的倒影!
仿佛她只是一个透明的幽灵,或者……这水面本身拒绝映照出她的存在!
那些昙花的倒影随着水流微微扭曲晃动,如同无数张在水底窥视的苍白面孔,散发着无声的嘲弄。
一股强烈的恍惚感瞬间攫住了墨星辰!那水中的花影仿佛带着某种魔力,要将她的心神拖拽进去,沉入那无底的、冰冷的虚无之中……
“主人!”99焦急的呼唤如同惊雷炸响!
墨星辰猛地一个激灵,强行从那股诡异的吸引中挣脱出来,踉跄着后退一步,额角已渗出细密的冷汗。
她心有余悸地盯着那片诡异的水面。
“我没事。”她声音有些沙哑,强自镇定,
“99,你看这水面,除了没有我的倒影,还有什么异样?有什么感觉吗?”
99困惑地歪着小脑袋,仔细盯着水面看了半晌,又用小鼻子使劲嗅了嗅:“异样?没有啊……除了没有主人的影子,就是普通的水和花啊……”
它忽然用小爪子捂住鼻子,嫌弃地扇了扇,“哦,对了,这水闻起来好臭!一股烂泥塘加死鱼的臭味!”
“臭?”墨星辰的瞳孔骤然收缩!
她封闭了嗅觉,但99的描述与她之前闻到的、甚至现在仍在努力抵御的浓烈甜香,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反差!
“你确定?是腐烂的臭味?”
“千真万确!”99用力点头,小脸皱成一团,
“就是那种东西放久了烂掉、发霉、发臭的味道!特别特别难闻!白天我就闻到了,还以为是因为这里有庄稼和牲口才味儿大呢!”
墨星辰的心沉入了谷底。混沌体的99不受幻香影响,感知到的才是真实?而自己,从踏入这片土地开始,五感就被那无处不在的昙花香侵蚀、扭曲了?
她轻轻将99拢在手心,指尖温柔地梳理着它炸开的绒毛,眼神却凝重如寒冰:“仔细说说,那臭味……具体像什么?”
99认真地想了想,努力描述:“嗯……就像是……埋在土里很久很久的烂木头,又像是……很多很多花瓣堆在一起沤烂了,还混着……嗯……池塘底下那种淤泥的腥气!对,就是那种感觉,又闷又臭,让人喘不过气!”
墨星辰沉默着,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冷的匕首柄。
她低声念诵着那首童谣的开篇:“‘朝露生,昙花醒’……世间昙花,子时绽放,寅时凋零,花期不过短短三四个时辰,被誉为‘月下美人’。”
她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过溪边那些从早到晚、无论昼夜都盛放不衰、仿佛凝固了时光的银白花朵,
“而这里的‘昙花’,却从未‘醒’过,因为它们……从未‘睡’去。”
“时间……在这里或许并未扭曲,”墨星辰的声音冰冷,带着洞悉的寒意,
“有问题的,从来就不是时间。”
“是这些‘花’本身。”她的目光锁定在那一朵朵散发着致命“甜香”的银白花朵上,眼神幽深如潭。
“明日,我们得好好‘拜访’一下这些永不凋零的‘月下美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