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后。
早春的风还带着料峭寒意,却已迫不及待地卷走了枝头最后几片枯叶。阳光透过干净的玻璃窗,洒在“娴”店的木质地板上,暖洋洋的。
店铺的格局有了一些变化。收银台旁开辟了一个小小的休息阅读角,放着几本设计杂志和艺术画册。墙上挂的不再全是当季新品海报,还多了几幅充满童趣又带着点抽象感的扎染布料小样,署名是一个新锐的本地工作室。那件镇店的靛蓝色扎染连衣裙,依旧挂在最显眼的位置。
跳槽过来“娴”的仙姐正手脚麻利地整理着衣架,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店里生意平稳,虽然没了方大明的人脉和马应雄的“关照”,但也少了那些令人窒息的压力。章小娴离开前,把店铺的日常管理全权交给了仙姐和一个新招的、很有灵气的大学生店长。
“仙姐,这个月的流水报表我放桌上了哦。”年轻的店长小杨拿着平板走过来,笑容清爽,“还有,张先生介绍的那个买手店又下订单了,点名要那款改良版的中式立领衬衫,还要加订二十件!”
“知道了知道了!”仙姐眉开眼笑,“咱们小娴的设计,现在是越来越有味道了!等她在意大利学成归来,那还得了!”她口中的“小娴”,带着由衷的骄傲。
“对了,”小杨想起什么,压低声音,带着点八卦的兴奋,“王哥今天又来了!在仓库那边帮我们修货架呢!那架子晃悠好几天了,我说找人修,他说他来就行。”
仙姐会心一笑,摆摆手:“让他修吧!他乐意。顺便把后面那箱要寄的样布搬门口去,快递待会儿来取。”
仓库里,王晓军正拿着工具,专注地拧紧最后一颗螺丝。货架稳稳当当。他抹了把额头的薄汗,看到门口堆放的样布箱,二话不说,轻松地搬起来就往外走。动作间,露出腰间挂着的一个崭新的、印着“xx驾校”LoGo的钥匙扣。
机场国际出发大厅,人流如织。
章小娴拖着一个不算大的行李箱,身上是一件简洁的米白色羊绒大衣,内搭烟灰色高领毛衣和黑色长裤,脚上是一双舒适的低跟短靴。长发松松挽起,脸上只化了淡妆,眼神清澈而平静,带着一种卸下重负后的轻盈感。她身上没了那些价值不菲的珠宝,只在手腕上戴着一只造型古朴的银镯子,那是临行前外婆硬塞给她的“平安符”。
她身边站着王晓军。他穿着章小娴给他挑的新夹克(不再是洗得发白的那件),理了清爽的短发,显得有些局促,却努力挺直腰板。他手里还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印着“xx土产”字样的塑料袋。
“这个……你带上。”王晓军把塑料袋塞给章小娴,声音有点闷,“里面是……你外婆让带的辣酱,我妈晒的萝卜干,还有……我老家山上的野蜂蜜。怕你在那边……吃不惯。”他眼神躲闪着,不敢看章小娴带笑的眼睛。
章小娴接过沉甸甸的袋子,心里暖暖的。“谢谢。帮我谢谢外婆和阿姨。”她顿了顿,看着王晓军依旧紧绷的侧脸,轻声说:“别担心,我会照顾好自己。你也好好的,开夜车注意安全。驾校那边……好好学。”
王晓军用力点点头,终于看向她,眼神里有不舍,有担忧,但更多的是信任和鼓励:“嗯!你……好好学!学真本事!店里我看着呢,仙姐和小杨管得挺好。有……有啥事,打电话!甭管几点!”
“知道啦。”章小娴笑了,笑容干净明朗,仿佛回到了许多年前河边那个少女。“王师傅,你现在可是‘娴’店的御用司机兼维修工兼……安保主任了,责任重大哦!”
王晓军被她调侃得耳根微红,挠了挠头,也憨厚地笑了。
机场广播响起,提醒着飞往米兰的航班即将开始登机。
章小娴深吸一口气,拉起行李箱。“我该进去了。”
王晓军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重重地说:“去吧!到了……报个平安!”
“好。”章小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仿佛要将这个在她人生最混乱时刻给予她最坚实支撑的男人刻在心里。然后,她转过身,拉着行李箱,步伐坚定地走向安检口。
没有一步三回头。她知道,身后有王晓军注视的目光,有仙姐和小杨打理的店铺,有张先生期待的合作,有大粒麦按部就班的还款合同,有与方大明彻底切割干净的离婚协议,也有对马应雄那笔债务清晰明确的还款计划。更重要的是,她心里装着那个在浑浊河水中奋力游动的自己,装着那件承载着被遗忘故事的靛蓝色扎染裙,装着柜姐时期被扯落的浅桃色丝巾的残影——这些,都是她力量的源泉,是她“章小娴”无法剥离的底色。
她不再是依附于谁的藤蔓,也不再是被谁精心包装的“优雅”艺术品。她是一棵树,根系深深扎进过去那些或肥沃或贫瘠、甚至带着血腥味的土壤里,树干上布满了风暴留下的疤痕,但树冠,正努力地伸向更广阔的天空,去迎接属于她自己的阳光和雨露。
走过安检门,章小娴从随身小包里拿出护照和登机牌。一张小小的硬纸片随着动作飘落出来,掉在地上。她弯腰捡起。
那是一张米兰设计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复印件。专业:纺织品设计与创新。
她看着上面的文字,指尖拂过校徽的纹路,眼神明亮而充满期待。未来,不再是为了“优雅”的虚名,而是为了手中那支笔,能更自由、更有力量地描绘属于“章小娴”的世界——一个或许依旧充满挑战,却由她自己定义方向和边界的,“女大女世界”。
她将通知书仔细收好,昂起头,汇入了前往登机口的人流。背影单薄却挺拔,像一株在早春寒风中,已然蓄满力量、准备破土而出的新芽。
飞机巨大的轰鸣声穿透候机楼的玻璃。王晓军一直站在原地,直到再也看不到那个身影。他掏出手机,屏幕亮起,壁纸是几个月前他用手机拍下的,章小娴在“娴”店仓库门口,赤着脚、脸上还带着泪痕却眼神清亮的那一瞬间。他看了几秒,锁上屏幕,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机场。外面,阳光正好。他发动了那辆半旧的出租车,车载电台里传出悠扬的乐曲,汇入了城市清晨繁忙的车流。
属于章小娴的新篇章,在云端之上,刚刚开启。而地上的故事,也依然在继续,带着生活的粗犷与温暖,交织前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