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且说那老蛟之妻春瑛小姐,抱着一腔悲愤,肩荷半个海洋,满心赶到城隍山顶,想着趁高屋建瓴之势,与世界一切同尽。
这等意志行事,说它残酷,也残酷到了极处,说它悲壮却也悲壮到了极点。尤其是出于一个妇女之手,愈发觉得这等残酷悲壮之事,自有天地以来所未见。
对于春瑛小姐这人,却无论如何不敢深信其为平常人类,是可以断言的了。而她要做的事情却实是那样的残酷悲壮。
而主其事者,又确实是一位小姐出身的妇人。春瑛之所以如此作为,也是一心想要为自己的夫君老蛟龙报仇雪恨。有那番深和人情的感想。就此感想,以揣测其人的品性志趣,益发可见这位春瑛小姐,本性也不是那样残酷悲壮之人,简直还是一位很清高很贞节而又非常重感情的好女子。
只是她被仇恨蒙蔽了智慧心眼,而生发了错误的心意,将丈夫之死怪罪给天地众生,和一切神仙,觉得他们虚伪狡诈,害死了自己最爱的丈夫和孩子。事无大小,视乎其人之意气。
按那春瑛小姐正在追思过往之情事,仰天大哭之时,忽然听到身后有人说道:“你这位太太遇到什么事了,这样伤心,怎么跑到这半山之中,号哭起来,敢则有甚冤苦之事不成么?”
春瑛回头一看,却是一个垂髫的小女孩,笑嘻嘻地立在一块山子石上,向着自己注视不释。
蛟龙妻子春瑛本来没有什么心思去和她纠缠,只因为瞧那小姑娘活泼妩媚,娟秀聪明,觉得非常可爱,已经有些舍不得而不得不答他之意。看着眼前这个可爱的小女孩,春瑛后来又想起自己幼年时节,也最爱登山涉水,又最喜欢管人家闲事。每次出门,遇有贫乏衰志之人,必设法尽力拯济他们。
如今看见这个小女孩的体貌神情和自己小的时候竟然有几分相似,且也好管闲事,喜玩山林,又正和本人习性一样。如此一想,她那垂萎的心花,忽然之间,似乎受露浆滋溉了一番,略略地转了一点生机。而方寸灵台,对于这事的感想,又不知是苦是甜,是酸是辣,这都不必管它。总之春瑛小姐已没有拒绝那小女孩问答的勇气了。
春瑛小姐当下也止泪忍悲,向着女孩儿点了点头儿,对她说道:“小姑娘,你是天地间刚正最乐之人了,也是人间世上最有幸福之人。怎知道同一天地,同一人世,更同一人生,自少而长,会得无缘无故,不知不觉,突然走入人类所走不通的绝路上去。年轻时节所谓欢乐,所谓幸福,一概得个相反的结局。到了这个时候,真有叫你生不得生,死又不能快死的情形。小姑娘,你说这等日子,容易捱得过去么?这样的人生,还能做得下去么?但是……唉唉……可爱的小姑娘啊,仁慈的小妹妹呀,这等话,说在你现在的耳朵中,怎么灌得进去?不说别人,就说我本人吧,当我像小姑娘这样年纪的时候,假如有人把我方才这番话说给我听,我也未必能够相信呢。小姑娘,你虽然也是热心多情,关切我的事情,但是我却不能答复你的话。不但不能,也且大可不必。因为我把事情告诉了你,怕你未必能够相信。我也犯不着把这有限的光阴,和你这个小姑娘胡缠这一阵子。小姑娘请原谅我,我也要走了,再见吧。”
春瑛说完这话,就立起了身,背上那只水桶,匆匆要走。
那小姑娘连忙着笑嘻嘻上前一把拉住春瑛的小桶,说道:“妈妈你别走呀。你就是不告诉我听,我也不来问你,累你格外伤心。但是何必这样急急忙忙地走,您要到哪儿去呀?天色还早,再坐一会儿不好么?”
春瑛被这个小女孩拉住了桶,一时走不脱身,又听见她叫自己妈妈,而且声音语气形态都是十分亲昵的样子,禁不住心中又是一动,猛然的又想起自己的那两个孩子来。情不自禁地立住了脚步,浑身上下恰如麻木一般,怔怔地看着眼前那个小姑娘,一动也动不得了。
那小姑娘连忙替春瑛除下水桶,拿来放在石墩子上面,含笑着说道:“妈妈,你却不要性急,有什么为难的事,想个法子,总得一步一步地过去。自然苦尽甘来,享福的日子还是会在后面呢!”
春瑛小姐听了,那眼中的泪水如雨水一般,洒将下来。口说没工夫坐,一个身子却不知不觉地坐了下去,嚎天啕地的又哭了起来了。
那小姑娘劝了一阵,看见她哭个不休,也便呆呆地坐着等着她。
春瑛心中自然很是感激她的,因此便弹去脸上的泪珠,哽咽地说道:“小姑娘,你的好意,我是明白的。但是你的好话,我是不能领受的。因为我在这个世界上,已经只剩了孤身一身。我自己既不能制造幸运,又没有一两个亲人骨肉,能把幸福分出一星点给我。所以我这一生,简直可以说,无论如何,都是没有生路可走的了。生路尚且没有,何况幸福二字,更是完全谈不到的了。我感承你的情义,我们萍水相逢,便承你如此关切,我心中实在感激得很。我在十年前,看得天上都是正神,凡间都是好人。到了近十年来,不但看得世上、没有一个好人,甚至连天曹,也没一位正直的神仙。这或许是我处境太坏,见识太偏的缘故。但我明知其然,而一点烈性也没有挽回之地,觉得不存神人皆坏之想,我的身心就不得安闲。小姑娘,你莫要笑我,莫要怪我。我今天恨不能马上将我的事情,都完全告诉你听,但是……唉……其实……小姑娘,你是有心的人。我想你若是真有本福命的……不……不……我看小姑娘秀外慧中,天庭亮而且满,一面孔正直慈祥之气,神情体态,处处可以显出你一种浑厚渊雅不俗不浮的气度。可以说,一定是有大福泽大幸运的。既是恁地,我可先行判断一句:大概不久,你就可以认识我是个什么人;有甚么天大的忧愁怨愤,孤苦辛酸,以及为什么来至此地,到这山上,做点什么事情,和所作的事情。结果怎样?我的本身结局又如何?”
春瑛又接着说道:“这些都是你不必去打听的,以后自然就能详细知道的了。因为小姑娘,你不要从表面看我是这样一个老婆子,是个毫无能为,毫无价值的老婆子。其实啊,小姑娘,唉……可惜我今天实在不能详说。总言一句,我可以说,我这老太婆,却和普通的老太婆有些不同。因为我所经历的惨事,决非寻常老婆子所能承受的。因而我的事情,也大有异于寻常老婆子,很可作得眼前和将来,甚至数千年后的故事。小姑娘,你想,我这老婆子,厉害不厉害呢?小姑娘,你更要明白,我这么一个老家伙儿,所以有这般大的魔力,可以轰动世界人民,至于容貌形象能百年不变的人,凭点什么力量和作用,才能到此地步哩?不,不是的,无论如何,我只是一个女流之辈,哪有如许大力量,大作用?说句简单的话,这完全是我十年前所经受相当惨劫所造成的一种结局罢了。小姑娘,只凭我这些故事可以以后会永久可作民间故事的一句话,就可知道我所受的悲惨的份量,也有那么重大。你别说一个女子,死死活活,值得甚么大事?怎么就说得那么厉害?小姑娘啊,今天的闲话,又无纸笔记载,作不得什么凭据。横竖这事不久你就要知道的。究竟我这话是真是假,值得那么夸张与否,尽可由你自己评量。今天却用不着我设誓赌咒,作那无谓的证凭了。但如今我还有句要紧的话,须得声明在先。我所谓可供民间永久不衰的传说者,可不是我自吹自夸,什么有功乡贯、有利苍生的好事情。说爽快些,简直是供人唾骂痛恨的一件极大的恶事罢了。”
春瑛说到这里,那女孩忍不住笑而问道:“妈妈,你所说的,我全都相信,但据妈妈之意,似乎现在要做一件大恶事,可是要预备害死许多人的,可是么?我虽然不敢问你是一种什么歹事,但觉世上决无明知其为恶事,明知必要害人,偏去尝试一下的道理。我看妈妈你也是一个看起来很正气的好人呀,为什么明知故犯地做这等害人的恶事呢?再说了,做了恶事,或者于你本身能有什么好处吗?也还值得一干。可今闻了你许多的高论,又似乎妈妈本人一点不想什么好处,甚至这事做过之后,妈妈自己也有不愿再在世上做人的意思,却白白的被千秋万世之人痛恨咒骂,却又何苦来的呢?我虽然是个小孩子家,自小我爹妈就教我读书明理,也颇晓得一些做人的道理。唯有今天对于妈妈,你老人家的说话行事,我真有些不明白了。”
春瑛听小女孩口齿清爽,语言很是伶俐,并且娓娓道,又很有道理,为此心中大为感到惊异,不由得朝这个小女孩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回,方才叹息一声,说道:“这事非你所能知。你要是多问,便成为笨孩子的了。总而言之,我做这个事情,正是因为受了出于情理以外的悲惨遭遇,所以有此情理以外的举动,唯其如此,所以成了情理难通的怪事。若是照小姑娘所见,事事论情,处处说理,世界上先就不该有我这么一个人。既然有了我之后,就不该使我受那身份行事太不相挨的果报了。小姑娘,感谢极承你衷心劝我。我们今生萍水相逢,在你的年龄看来,还是是太早了,你还得太小了,你不会明白的,在我的事情,还是太迟。总之都够不上做一个闺中良伴。果真有因缘,来世必要和你做成亲友。我很愿意时时领受你的教训,好好做个情理中的好人。至于此生此世,相见在此刻,永别也在此时了。即使够得上做个好友,时间也未免太短了。但我还是有句话要郑重声明一番。”
说到这里,春瑛深呼吸了一下,然后无奈地叹了口气,幽幽地说道:“我不是先前对你说,十年来我的身心大变,看得天上无正神,世上无好人。但是今天见了小姑娘你,我可不敢再存这等心肠了。因为匆促相逢,刹那之顷,我所受小姑娘慈爱和祥而殷懃的劝告,已使我的心头起一层重大而迅速的变化。我今天决不敢说天上地下全都是恶魔那句狂言了。我想,一切不幸,终于还是我一人的特别怪运,可不与天地神人相干。如此一想,我的气倒平和了许多。”
春瑛温柔地看了看坐在自己旁边的小女孩,又说道:“小姑娘,这也是你在这短时间里赐给我的好教训。古人说:“早闻道,夕死可矣。”我今天得了小姑娘这番教训,也算是闻道的一种吧。我觉得心头有此转变,心身都舒适了许多。唉!我万不料十余年狂妄之见,今儿俄顷之间,被小姑娘一片赤子之心挽回转来。小姑娘,你真是我良心上的好医生。你能把我已死的良心医好了一部分,即令我的身体死了,我这一个医好的良心,虽至轮回以后,或在地狱之中,还知道感激你咧。”
小姑娘见春瑛说得如此恳切,又如此悱恻,便现出一种踌躇婉转的神情来,忽而又含笑地问道:“妈妈,你的话,我是断不敢当的。但愿妈妈既以良心为重,何苦又作那昧害人的事情来呢。妈妈个人尚且不肯自害,尚且要保守这一部分的良心,试将许多被害人的生命财产,和你这一部分良心作个比较,轻重大小,不辨可明。妈妈为何要保者小,而所舍弃者大。又何自处之厚,而待人之薄呀。况且妈妈既然以本人良心为重,而又于同时作那违背良心的歹事。敢问妈妈,以后将来您何以自解?”
春瑛听了,不觉呆了一呆,良久良久,忽然指着女孩大笑道:“小姑娘,我真不信你小小的年纪,怎有那样的知识,那般口才,寥寥数语,直把我这饱经世变、身更沧桑的老婆子,弄得无言可对了。但是小姑娘啊,我终究得请你原谅我宽恕我。我早已说过,我这事情,不是平常情理之内的事情。从我遭劫,以至最后恶果为止,一切的一切,全非人情所有,即尽属常理之外,小姑娘但把情理二字折我。我的理论,尽可被你折服,而我的行事,横竖是另有一条道路,不在辩论范围之内,也只好权负你的盛意了。”
女孩子见春瑛仍然如此固执,也不禁为之一怔,两人面面相对,默默无言地坐了许久。
小女孩似乎也不甘心似的,又对春瑛说道:“那既然如此,也是冤有头债有主呀,谁欺负妈妈你,就找谁算账就是,不必牵扯到其他无辜的老百姓嘛。”
春瑛闻言,却忽然站起身来,向着女孩子强颜一笑,说声:“小姑娘,我们别过吧,天色不早了。这里虽然没有虎豹,也难免防不得会有歹人出没,小姑娘你出来久了,也该早些回去,免得府上的爸妈着急挂念。你我来生有缘,很愿再得相逢,订个再世的交情。”
谈到这句时,春瑛的喉咙已经哑了一半。女孩儿听了,也不觉心有感动,面孔红红的,大有泪意。
但是春瑛却突然提起水桶,现出一面孔惨白的颜色,向着女孩再作一度苦笑,也不及说什么了,转回身去,急忙忙就要离开。
小女孩儿看见春瑛要走,慌忙起身追了上去,仍旧把春瑛手里提着的扛在背上的水桶给拉住了,然后惨然地对春瑛说道:“妈妈,你是一定要去了,一定要去做你的事情了。我是不敢留你,更不忍再来耽延你的时间,只是你我今天相见,也不是偶然之事,小女孩觉得和你很有缘分,就请你赐些东西给我,留做个纪念吧。因为我一见妈妈你的神色态度,就使我一辈子忘不了你这个人,好想愿意和你一辈子都不想离开。既然事实办不到,就给我些纪念的东西,也好让人家见物思人,常常相见一般。妈妈,你看这样可使得么?”
蛟龙妻子春瑛听了小女孩这几句诚恳的话,感觉得自己再没什么法子不去答应这个小女孩了。但是她自顾自身,并无长物,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送给眼前这个小女孩的呢?
正在思索,小女孩儿又对春瑛一本正经地说道:“妈妈,你要是没有东西可以送我,那么,就请赐我喝着几口桶中的水吧。我的肚子里装了妈妈赐我的水,将来每次饮食的时候,永远都会惦记您的。今天山中这一会,又好似朝夕不离的样子。妈妈,你看这如何嘛?”
春瑛听了小女孩的话,一时间,忍俊不禁,而展眉一笑,缓缓地说道:“如此却好,小姑娘请来喝水吧。”
于是春瑛又坐了下来,打开了桶盖,交与女孩子。
女孩子先在桶口看了看,忽然就摇摇头,说:“使不得,使不得。”
春瑛忙问:“怎么使不得,这水不干净么?这是海水呀,虽然带些盐味,倒是很新鲜的。”
女孩子摇头,笑了一下,说道:“不是这么说法,我见妈妈坐起行动,不舍得这水桶子。大概这水是有大用处的,经不得我这几口,要是喝完了你的水,怎么样呢?”
春瑛听说,禁不住大笑起来,说:“小姑娘,你别轻视这点点水,若光是供人吸饮啊,只怕至少也供得……。”
话说了这半句,春瑛忽然后悔出口太快。自己用法力水桶装了一半海水的这等事情,何必要告诉人家?因此春瑛缩住口,改换了语气,说道:“小姑娘,请放胆地喝,不要替我可惜这点水。你要是真有本事喝得完,我也愿意作东道主的。”
女孩子笑道:“既然这样说了,妈妈却不要口中说得慷慨,回来就后悔起来,要我吐出水来还你。休说我没有这个本事,刚好吐出来的脏水,只好给你作肥田之用了。”
春瑛见这个小女孩这般歪缠的胡说八道,真是又笑又爱,又有些性急了,便说:“不要顽皮,快快喝吧。我是决不后悔的,也决不要你吐出来还的。”
女孩子听了这话,方才嘻嘻一笑,举起那个水桶,却张开自己的小口便倒了下去。
春瑛却发现眼前这个小女孩,喝水的样子不像凡人,因为这个小女孩像是一个归墟无底洞一样,哗哗地喝几下,就把水吸得干干净净了,那个水桶可是春瑛施法的水桶,里面暗藏着巨大空间,装着差不多有一半的海洋的水在里面的,是非常的沉重的。
春瑛看见这个小女孩轻而易举地举起来这个水桶,又一下子把这个水桶里的海水都喝的干干净净,倒也倒不出来一点水来。
春瑛这才恍然大悟了起来:不对,这是我花了几年时间修炼的法术神桶,里面装着差不多一半的海洋的水,小小凡人小女孩,怎么可能有那样大的力气举起这个水桶的?刚刚言语之中又多次规劝我不要作恶。一定东华这个老东西派来对付我的。
眼前那个小女孩大举起桶子,口朝地,底向天,倒持在手,对着春瑛摇了几摇,说道:“真个妈妈太欺人了,原来只有一点点水,怎说得那么多海水。”
话音刚落,春瑛想到可能是神仙队友过来收服她的,连忙退了几步,大骂:“好呀,装模作样来骗我?”
到底是谁装模作样来骗的春瑛小姐,且看下一章节细细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