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感觉,好像死了一样。
没有人愿意直白地说出口,但他们每一个人心里都心知肚明。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压抑与空洞,仿佛灵魂被人从胸腔中硬生生掏出,只剩下一副麻木而僵硬的躯壳。这样的死寂感,一点点渗透进了营地,像潮水一样吞没了所有人的意志。
上午,他们亲眼看见别的团取得大胜。捷报传来,勋章与旗帜被授予,士兵们的欢呼声在山谷间回荡,宛如战鼓般振奋。可那一切都与他们无关。命令让他们驻扎在一片低洼的荒地上,寒冷、泥泞、毫无庇护。
大雨如同从天穹倾泻的瀑布,打得营地泥浆四溅,水沟里流淌着浑浊的泥水,靴子没入其中,发出让人心烦的“咯吱”声。雨水冰冷刺骨,渗透衣物,直逼骨髓,连同他们仅存的一点点士气也被冲刷殆尽。
四周是嘈杂而断续的命令声。指挥链似乎混乱无章,喊声与号令此起彼伏,却没有哪一条真正与他们有关。战争正在别处轰然燃烧,炮火与死亡的回声远远传来,而他们只能缩在这片泥泞之地,像被遗忘的影子,被抛弃在战场的边缘,等待、消磨、腐烂。
这支队伍本就脆弱。几次小规模的并肩作战确实让他们彼此多了几分信任,但这种稀薄的联系远远不足以驱散痛苦与孤立感,更不可能让他们凝聚成一支真正的军团。勋章、荣耀、歌颂都被别人拿走,而他们只剩下前行,像行尸走肉般踏过荒凉的土地。
他们越来越远离所谓的“任何事”,因为在他们心里,“任何事”都已经不再重要。
他们是——坦尼斯第一与唯一团(tanith First and only)。
但他们永远都不会是——冈特的幽灵(Gaunt’s Ghosts)。
远方,闪电在浓重的云层间冷冷地闪烁,仿佛天神冷漠的注视。那光亮无声,却如刀锋一般切开黑暗的天空。暴雨未停,冷风挟裹着水雾扑向营地,拍打在每一个人身上,带来的是彻骨的寒意与孤立感。
一个年轻的坦尼斯步兵缩在军帐入口,背对着风雨与闪电。他的肩膀湿透了,头发粘在额前,但他没有挪动半步,只是静静望着帐篷里那个孤独的身影。
政委兼上校——亚伯拉姆·冈特。
他独自坐在长桌的尽头,灯光笼罩下的身影显得格外沉稳、专注。一小时前,这里还坐满了人——二十四名军官与副官,他们聚集在此,等待作战指示。
可如今,帐内只剩下冈特一人,埋首在文件中,笔尖与纸张摩擦的沙沙声在风雨中清晰可闻。
年轻的步兵此刻担任的是“跑腿官”。今天,这是他的职责。作为指挥官的通讯员,他必须随时准备接到命令,然后第一时间冲入泥泞的雨中,将信息送达其他部队。因为在这里,所有的通讯设备几乎彻底失效。
信号时断时续,像是被某种力量干扰,声音被撕碎、压抑,时有时无。过去的七天里,这种情况已出现过无数次。有人私下里低声议论,说这或许是因为那些无声燃烧的闪电。远山深处的光,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兆,吞噬了他们赖以生存的通讯。
帐篷里,光线微弱却坚定。军务部发放的化工灯散发着昏黄的光,勉强驱散了湿冷带来的阴郁。灯盏的构造极为简单,只要旋开锡片就能点亮火光。可如今的光已经不同——李峰阁下的改良让它们换上了柔和的LEd灯泡,不再刺眼,却多了几分温和。
帐篷顶上,一排灯在风中微微摇晃,光芒若隐若现,仿佛随时可能熄灭。桌上放着一盏充电台灯,靠近冈特的手肘,光线稳而不散。
温暖的黄色光晕覆盖在纸张上,在这片冷酷的雨夜里,显得格外珍贵。帐篷外,雨点疯狂拍打泥地,激起湿冷的泥浆,空气中弥漫着土腥与腐败的气息;而帐篷内,则像是另一个世界,被脆弱却顽强的灯火守护着。
冈特的眉头紧锁,眼神专注,他的笔在纸面上快速移动。爆矢弹药箱压在文件上,防止风将它们卷走。风声猛烈,却无法撼动他分毫。他的神态里有一种令人无法移开视线的冷静,仿佛这一切混乱都与他无关。
年轻的步兵看着他,竟生出一种奇怪的安慰。至少此刻,他不用去想自己被雨水打湿的肩膀,不用去想泥浆灌进靴子带来的寒冷。他只要看着政委在工作,就能骗自己——也许,一切还有意义。
冈特低着头,专注地在记录什么。他的手笔一丝不苟,字体清晰,纸张被爆矢弹药箱压住,以防风卷走。他在风声中书写,仿佛与外界的喧嚣格格不入。
年轻的步兵看着这一幕,心里竟生出一种说不清的安慰。至少此刻,他不用再去想自己正淋在风口、靴子已经湿透、屁股沾满了泥水。至少,他能看着政委在工作,假装这一切还有意义。
冈特并不招人喜欢。冷峻、疏离、沉默寡言,他给大多数人的印象就是难以亲近。战场上的屠杀与传闻,也让他多了几分令人畏惧的阴影。但在年轻的步兵眼里,冈特却有一种奇怪的魅力。他不像其他军官那样轻浮或者急躁,他更像一名学者,沉着、冷静、思虑深远。
步兵甚至开始想象,如果冈特老去了,会变成什么模样。也许他会变成一个干瘪的老人,戴着老花镜,整日钻研书籍与战术图纸,像个什么都懂的学者。
然而,这样的未来大概率不会到来。年轻的步兵心里清楚——冈特的职业,他出生的这个残酷宇宙,注定了他活不到那么久。
如果混沌邪神没有夺走他的生命,那或许,就是冈特自己的部下先动手。
“一个更好的帐篷。”
冈特在纸上写下了这一行,作为第一条必须解决的事务。他知道这涉及具体的军务编码。他脑中闪过一个复杂的代号——「2Nx9G3xA」。
但是他又不太确定,从一旁拿起那个足以防弹,甚至链锯剑砍上去都会卡住的巨大军需目录,再一次翻看查找了起来。
军需官辛姆应该知道,但辛姆已经死了,死在了坦尼斯。
冈特停下笔,沉默了一会儿。他仿佛还想到了别的什么,但只是把思绪压下,重新投入纸上的记录。
年轻的步兵看着那字迹,忽然觉得喉咙有些干涩。
然而,几分钟后,冈特抬起头,望向风雨笼罩的远方。神情中没有一丝波澜,只有冷静的坚毅。
因为他刚刚收到一份调令。
——坦尼斯第一与唯一团即将轮换,被调往神圣泰拉。
他们将被编入李峰阁下、李峰亲王的近卫军。那是帝国最强大的凡人军队,是整个帝国的荣耀与典范。他们将不再是荒野里的弃子,而是站在泰拉宫殿阴影下的刀锋。
他想起来,当年在弗拉克斯攻城战,他们其实还是李峰阁下的战友,当时李峰阁下还在瓦尔哈拉第12炮兵团服役。
那里的物资源源不断,那里有火星机械教的加持,有护教军的庇佑,有机械方舟的补给——一切听上去都无比光明。
可在这一刻,雨声依旧淹没他们的呼吸,泥泞依旧缠绕他们的脚步,胸腔里的死寂依旧未曾散去。
他们是坦尼斯第一与唯一团。但他们,永远都不会是冈特的幽灵。
而此时,坦尼斯第一与唯一团?冈特的幽灵?
冈特政委像是中举的范进,再一次拿着那个字迹都被抛光发白、纸张都被盘包浆的调令喊道:
“我中了!我们中了啊!我们要发达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