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仪宫内,熏染的是与御书房截然不同的沉静冷香。
皇后端坐在临窗的紫檀嵌螺钿软榻上,窗棂透进的光线柔和,勾勒出她依旧端庄秀美的侧影。
她正拿着一把小巧的金剪,姿态娴雅地修剪着一盆开得正盛的白玉兰。
纤长的手指拈起一支花枝,锋利的剪刀“咔嚓”一声轻响,一截开得有些败了的花朵连同花茎应声而落,跌落在铺着素锦的榻几上,花瓣散开。
薛星烨几乎是撞进来的,沉重的脚步声打破了殿内刻意维持的宁静。
他脸上残留着未褪尽的激愤和一种深切的悲凉,对着皇后,这个他此刻唯一能倾诉、也唯一可能理解他痛苦的人,将庆国驿馆中的倾心相对、父皇亲口许诺的正妃之位、归国途中得知国书真相的晴天霹雳,以及方才御书房内那场撕裂父子情分的激烈冲突,一股脑地倾泻而出。
他的声音时而激越,时而哽咽,说到最后“他竟说天下女子皆属他,包括苏落”时,已是字字泣血。
皇后紧紧握着金剪,仿佛那是她此刻唯一的支撑。
当“纳入后宫为贵妃”这句话传入她耳中时,她的手猛地一紧,原本白皙的指节瞬间变得毫无血色,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生命力。
薛星烨再说出薛景宗那句“只有朕说了算”时,皇后手中的金剪像是突然有了自己的意识一般,锋利的刃口毫不留情地深深嵌入了她正在修剪的那支花茎之中,几乎将其切断。
“混账!背信弃义!无耻之尤!”皇后终于无法再抑制内心的愤怒,猛地将金剪拍在案几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在寂静的宫殿里回荡着,仿佛是她心中的怒涛在咆哮。
保养得宜的面容也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扭曲,原本端庄的凤眸此刻燃烧着熊熊烈火,那火焰并非是因为儿子的爱被夺走而燃烧,而是为了帝王对承诺的践踏、对嫡长子尊严的肆意凌辱,更是为了她母族、为她儿子未来皇位根基的动摇而熊熊燃烧!
薛景宗的这一举动,不仅仅是夺走了苏落,更是对嫡长地位的公然蔑视,是对她们母子多年来苦心经营的最大羞辱!
他今日可以如此对待苏落,明日就可能会扶持别的女人生的儿子来取代星烨,这让皇后如何能不怒?
“烨儿,”柳皇后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怒火,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温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伸手紧紧握住儿子冰冷颤抖的手。
“莫急,莫慌,更莫要乱了方寸。母后知道你心中苦痛,恨意滔天。”
“但你要记住,你父皇他……坐在那个位置上太久了,久到忘了自己也曾是皇子,忘了什么叫人伦纲常,忘了什么叫帝王信诺!他眼里只有他的权柄,他的予取予夺!”
她拉着薛星烨在身边坐下,目光如炬,直视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你的恨,母后懂。但这恨,绝不能成为此刻的鲁莽!”
“你是大夏的嫡长子,是未来的储君,是万民仰望的星辰!你的路,是那至高之位,而非逞一时之勇,毁掉自己多年的根基!”
“小不忍则乱大谋!你父皇今日能背信弃义,他日就能对你痛下杀手!你要忍!忍到他……再也无法成为你的阻碍!”
皇后的话语如同冰冷的泉水,浇在薛星烨熊熊燃烧的怒火之上,虽未熄灭,却暂时压制了那股毁灭一切的冲动,让他混乱的头脑有了一丝清醒。
他看着母亲眼中那深不见底的幽暗和决绝,那里面蕴含的东西,远比他单纯的愤怒和仇恨更加可怖。
“母后……”他哑声开口,喉头滚动。
皇后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嘴角竟缓缓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那笑意如同寒潭上凝结的薄冰,没有丝毫温度。
她缓缓转回头,目光重新落在那盆被她修剪过的玉兰上。
金剪方才嵌得太深,那支花茎虽未完全断落,却已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扭曲和萎靡。
她伸出保养得宜的手指,轻轻拂过那几乎被剪断的创口,指尖沾染了一点微不可察的植物汁液。
“你父皇……”她的声音轻柔得如同耳语,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亲昵,仿佛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琐事,“近来心绪不宁,夜不安寝,心悸的老毛病又犯了,御医开的安神汤,似乎效力也大不如前了。”
她顿了顿,指尖拈起一片落在几上的、被剪落的白玉兰花瓣,放在鼻端轻轻嗅了嗅,然后任由它从指尖飘落,眼神幽邃地望向窗外宫墙投下的、越来越浓重的阴影。
“这药方子嘛,”她唇边的笑意加深了些许,却依旧冰冷刺骨,目光掠过儿子紧绷的脸庞,最终落回那盆玉兰上,“是该好好斟酌,换一换了。对症下药,才能……一劳永逸。”
最后四个字,她说得极轻,如同叹息,却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在薛星烨的心上。
那冰冷彻骨的杀意,比御书房里父皇的暴怒更让他心惊胆寒。
薛星烨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母后。
他从那温柔的话语和冰冷的眼神里,清晰地读出了那个令人窒息的、大逆不道的念头。
弑君!弑父!一股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头顶,让他四肢百骸都僵住了。
然而,这寒意之下,被父皇亲手碾碎的绝望深处,一丝扭曲的、带着血腥气的希望,竟如同毒草般悄然滋生。
皇后不再看他,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话只是寻常的叮嘱。
她拿起案几上的一方素白丝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金剪上沾染的、细微的植物汁液,动作优雅而专注。
殿内只剩下丝帕滑过冰冷金属的细微声响,以及窗外暮色四合时,归巢倦鸟的几声啼鸣。
那寂静,沉重得让人窒息。
“去吧,烨儿。”
皇后终于擦净了剪刀,将它轻轻放回锦盒之中,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她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回去好好歇着。记住母后的话,忍下去。你的路,还长得很。至于其他的事……”
她微微一顿,眼神里掠过一丝掌控一切的漠然,“自有母后替你……细细筹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