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宫后，初夏的阴雨季节，暮色沉沉的压了下来，给御书房内镀上一层凝滞的铅灰。
李宸独自枯坐，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纹丝未动，朱笔搁在砚台边，墨迹早已干涸凝固。
苏落特制的香料在密闭的空间里盘桓，那往日令人心安的暖香，此刻沉甸甸地压在胸口，透不过气来。
而苏落的声音，清晰又执拗，一次次穿透寂静，在他脑海里回荡。
后宫与她无关，她无心情爱。为了稳固朝中局势，还要让自己把心思放在后妃身上。
每一句都像一根冰冷的针，反复刺入他身为帝王的自尊深处。
他烦躁地闭上眼，指尖用力按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
为何？为何如此艰难？他给了她旁人求之不得的荣宠、关注、甚至破例的容忍，为何换不来她一丝心甘情愿的垂顾？
难道是自己太过偏执，只想着强行把她锁在身边，却从未看清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她坚持的“一夫一妻”，究竟是真心所求，还是……一个想要挣脱他、甚至挣脱这个时空、回到她口中那个所谓“现代”的借口？
“无心于情爱……”他喃喃念出最后那句，声音干涩沙哑，像被粗粝的砂纸磨过。
一股深重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吞没。
那是一种空荡荡的坠落感，仿佛脚下坚实的龙椅、这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御书房，连同整个金碧辉煌的宫殿，都变成了流沙，正将他缓缓拖入无边的茫然深渊。
门外，元公公佝偻着身子，耳朵几乎贴在冰冷的雕花门板上，捕捉着里面一丝一毫的动静。
只有一片令人心慌的死寂。
他布满皱纹的老脸紧紧皱成一团，担忧地回头看了看身后同样屏息凝神、如同泥塑木雕般侍立的小太监们。
无人敢出声，无人敢叩门。
皇上把自己关在里面整整大半日了，滴水未进，这情形，自登基以来从未有过。
突然，沉重的殿门终于“吱呀”一声，被从内拉开。
李宸走了出来，脸上是洗不净的疲惫，眼底沉淀着浓得化不开的阴郁，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几岁。
元公公心头一紧，慌忙迎上去，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皇上，您……”
李宸抬手，一个简单的手势止住了他所有的话。
那手势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倦怠和疏离。
他沉默地走过回廊，步履比平时沉重许多，深紫色龙袍的下摆在微凉的夜风中拂动，带着一种沉沉的暮气。
次日午时，养心殿东暖阁里摆开了小宴。
金丝楠木的圆桌上，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几样精致的御膳：细滑如脂的鸡髓笋、碧玉般的清炒虾仁、煨得酥烂入味的鹿筋、几碟时令小菜。
现在庆国发展得越来越好了，相对的，宫里的御膳也比以前好了太多。
可，空气里虽弥漫着食物的香气，却驱不散那股无形的沉闷。
李宸坐在主位，神情依旧有些心不在焉。
李梦瑶坐在他右手边，穿着水蓝色的宫装，云鬓轻拢，姿态娴雅，唇边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温婉笑意，如同精心描摹的工笔画。
林清菡则坐在他对面，一身利落的鹅黄色便装，头发也只是简单地束起，几缕碎发不羁地垂在颊边，与她身上那股飒爽之气倒也相得益彰。
只是此刻，她紧抿着唇，眉宇间透着一股显而易见的烦躁，手中那双象牙筷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碗里晶莹的米饭，仿佛那饭粒是什么碍眼的东西。
殿内站着的宫女太监垂手屏息，动作轻悄得如同影子。
李宸的目光缓缓扫过眼前两位名义上的妃嫔，心思却像断线的风筝，早已飘到那个固执的身影上。
他拿起面前温润如玉的定窑小杯，抿了一口清茶，试图压下心头的烦乱，终于开了口，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
“两位爱妃……入宫也有半年了吧？在这深宫之中，可还……习惯？”
话音落下，一片寂静。
暖阁里只有角落铜漏单调的滴答声，衬得气氛愈发凝滞。
李梦瑶搁下银匙，动作轻柔得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她抬起眼，看向李宸，那双秋水般的眸子里盛满了柔顺的微光，唇角的笑意加深了些许，声音温婉如同春风拂柳。
“回皇上，臣妾一切安好。宫中衣食住行，皆有定制，宫人们伺候也极是尽心。每日不过是读读书，写写字，或是抚琴弄箫，与在府中时并无太大不同，早已习惯了。”
她微微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细腻的肌肤上投下一小片阴影，掩去了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几乎无法察觉的落寞。
“习惯？”一声带着明显不耐的轻嗤打破了这刻意营造的平和。
林清菡“啪”地一声没收住力道，将手中的象牙筷直接拍在青玉碗沿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这突兀的声响让站在一旁的元公公眼皮猛地一跳，李梦瑶也下意识地攥紧了膝上的丝帕。
许是进宫久了，越发的耐不住宫中生活的枯燥。
林清菡挺直了背脊，毫不避讳地迎上李宸投来的目光。
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畏惧，只有一股被长久压抑后终于爆发的锐气，如同她父兄战场上的刀锋。
“皇上，”她声音清亮，带着一丝豁出去的倔强，“您要是压根儿也不喜欢我，何苦把我拘在这四方天里？这都半年了！您连我宫门朝哪边开恐怕都记不清吧？我在这宫里，天天对着四面高墙，规矩比山重，连个舞刀弄枪的地方都没有！憋屈！难受！浑身不自在！”
她越说语速越快，胸脯微微起伏，脸颊也因为激动泛起一层薄红。
“与其这样，您还不如行行好，放我出宫去！我林清菡宁愿去边关和父兄一起吃沙子，也不想在这儿当个摆设！”
“放我出宫”四个字，如同四道惊雷，毫无征兆地在养心殿这方精致的天地间轰然炸响！
暖阁内霎时陷入一片死寂，连铜漏的滴水声都仿佛被冻结了。
一旁的宫女太监们瞬间把头埋得更低，恨不能缩进地缝里，连呼吸都屏住了。
元公公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惊骇地瞪大了眼睛，嘴巴微张，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有额角渗出的冷汗无声滑落。
李梦瑶温婉的笑容僵在脸上，握着丝帕的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她难以置信地侧头看着林清菡，那眼神里满满的都是不可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