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琋收殓完酒坊的酒坛碎片时,夏至的夜露已在戏台的红绸上凝成珠串。她正用松烟墨保养桃木剑,剑面突然映出晃动的水袖影,像无数个戏伶在台上翻旋。灵异局的加密通讯带着锣鼓的“锵锵”声切入,听筒里是外勤组组长老顾的声音,混着断断续续的唱腔,尖细得像被捏着嗓子:“林琋,速来中原老戏台,小周和阿武陷在戏楼里了,戏服……会自己往人身上套。”
信号戛然而止,只剩下电流模拟出的诡异胡琴声。林琋指尖在剑面一抹,水袖影瞬间碎成粉墨。戏台、活戏、伶影、戏服……这些元素让她想起《梨园异闻》中记载的“缠伶台”邪术——以名伶的骸骨碾碎混进油彩,以生人精血调胭脂,将戏台化作羁留生魂的戏狱,被诡影缠上的人会被慢慢“戏化”成木偶,成为滋养戏台的“伶引”。
“带齐破伶符、裂锦刀,还有三枚镇魂铃。”林琋对着耳麦沉声道,背包里的青铜镜自动翻转,镜面映出戏台的轮廓——飞檐翘角挂着褪色的灯笼,灯笼穗缠着半截水袖,像只垂落的手。车窗外的麦田正被暮色浸染,老戏台的飞檐在远处的村落后挑起,像只展翅的夜枭。
老戏台坐落在村落东头的祠堂前,青砖砌成的台基爬满青苔,砖缝里嵌着细碎的金箔,是当年戏服上剥落的装饰。台前的石板地刻着“光绪廿年 凤鸣班”,字迹被香火熏得发黑,笔画间浮出张张脸谱——红脸的关公、白脸的曹操、黑脸的包公,眼窝处的凹陷积着雨水,在月光下泛着幽光。
“林琋!这边!”后台的板门突然被撞开,老顾踉跄着冲出来,戏服的水袖缠在他腿上,袖口绣的牡丹正在慢慢褪色,露出底下青紫色的纹路,像血管在皮肤下蠕动。他手里攥着半截断裂的马鞭,鞭梢沾着暗红的胭脂,“别碰后台的镜箱!里面的影子会跟着人动!”
林琋侧身避开从后台飘出的水袖,衣袖在空气中划出弧线,带起的风裹着浓烈的脂粉味,呛得人喉咙发紧。戏台中央的锣鼓正在自行敲响,鼓面蒙着层灰绿的霉斑,敲出的节奏却异常精准,正是《霸王别姬》的开场鼓点。台侧的戏箱敞开着,里面的戏服无风自动,蟒袍的盘金绣在月光下闪着冷光,像无数条盘踞的蛇。
“小周在二楼包厢,被画成虞姬了。”老顾往嘴里塞了片清心丸,额角的青筋跳了跳,“阿武……刚才还在拉胡琴,现在只剩这把弓。”他脚边放着把断弦的胡琴弓,弓毛缠着几缕黑发,凑近能闻到淡淡的血腥味。
幕布突然从顶端坠落,遮住整个戏台。布上绣的《贵妃醉酒》图案活了过来,杨贵妃的水袖突然伸长,朝着两人卷来。林琋挥剑斩断水袖,断口处渗出暗红色的液珠,落在地上化作胭脂。老顾同时甩出三枚镇魂铃,铃声穿透幕布,将绣在上面的宫娥影子震得粉碎,碎片飘落时化作无数只彩蝶,蝶翅上的鳞片是细小的指甲盖。
“这戏煞能借戏文杀人。”老顾端起特制的糯米水枪,“刚才演《铡美案》,阿武就被无形的刀划了脖子,现在血还止不住。”他突然指向林琋身后的柱子,“看那上面!”
朱红的柱子上,不知何时多了幅用血画的脸谱,眉眼间的纹路正慢慢变深,像有人在用指甲刻划。脸谱突然眨了眨眼,嘴角咧开个诡异的弧度,柱身随即渗出暗红色的液珠,顺着纹路往下淌,在地面积成小洼,洼里浮出个模糊的人影——穿着小生戏服,胸口插着把道具剑,正是资料里记载的凤鸣班班主,民国元年因拒绝为军阀唱堂会,被绑在戏台柱上活活勒死,尸身被涂满油彩,说要让他“永远唱戏”。
通往二楼包厢的木梯吱呀作响,每级台阶的榫卯处都嵌着碎镜片,踩上去能看见无数个扭曲的自己。越往上走,脂粉味越浓,墙壁上挂着的戏服开始滴水,水珠落在地上凝成胭脂,踩上去黏腻打滑。二楼的走廊尽头,三只镜箱并排而立,箱盖敞开着,镜面反射着台下的锣鼓光,晃得人睁不开眼。
“小周在最里面的包厢。”老顾指着走廊尽头的雕花门,门板上的描金已经剥落,露出底下的木纹,像无数条血管,“刚才我听见《思凡》的唱段,推门进去就看见她坐在梳妆台前,脸上的油彩自己往皮肤上渗。”
林琋推开包厢门的瞬间,一股浓烈的杏仁味扑面而来——是劣质胭脂混着尸油的味道。小周坐在铜镜前,头上戴着凤冠,珠翠间缠着几缕白发,脸上涂着厚厚的旦角妆,眉眼画得细长,嘴唇红得像在滴血。她的双手被绣帕绑在椅背上,帕子上绣的并蒂莲正在慢慢枯萎,花瓣落处露出青紫色的勒痕。
“别碰她的戏服!”老顾拉住想上前解绳的林琋,“那凤冠是民国元年的老物件,里面嵌着班主的指骨。”他突然指向铜镜,镜中的小周正在缓缓转头,嘴角咧开的幅度远超常人,镜外的小周却依旧双目紧闭,像被抽走了魂魄。
铜镜突然泛起波纹,里面的小周伸出手,穿过镜面抓住了镜外小周的头发,往镜里拖拽。小周的身体开始倾斜,头皮被扯得发白,脖颈上暴起青筋。林琋迅速甩出裂锦刀,刀身缠着破伶符,劈在镜面上发出“哐当”一声,镜面裂开蛛网般的纹路,镜中的人影发出凄厉的尖叫,化作股黑烟钻进镜箱。
“她的生魂快被拖进镜里了。”林琋盯着镜箱里的戏服,件绣着《霸王别姬》的虞姬戏服正在微微颤动,领口处绣的凤凰眼突然睁开,“这是班主的怨气所化,他当年最喜欢演虞姬,临死前还穿着这件戏服。”
走廊突然传来“咿呀”声,三只镜箱同时转向,镜面对准包厢门。箱里的戏服全部飞出,蟒袍、褶子、帔衫在空中组成个巨大的漩涡,漩涡中心浮出张巨大的脸谱,眼窝处的黑洞不断吞噬着周围的光线。老顾迅速举起糯米水枪,水柱射中脸谱的额头,炸开团白雾,脸谱的轮廓顿时淡了几分。
“阿武可能在后台的化妆间。”林琋突然想起老顾说的胡琴,“《铡美案》的包公戏服在那儿,他肯定被缠在那件衣服里。”她将小周交给老顾,“用镇魂铃镇住她的魂魄,我去救阿武。”
化妆间的铜镜比包厢里的更大,镜面蒙着层灰,擦去灰尘后,能看见无数个重叠的人影——都是被戏煞害死的人,穿着各式各样的戏服,在镜中重复着死亡的戏码。阿武倒在镜前的化妆凳旁,胸口插着把道具剑,剑穗缠着他的手指,指缝里嵌着油彩,脸色青得像涂了脸谱。
“还有气!”林琋探了探他的鼻息,刚要拔出道具剑,剑刃突然渗出暗红色的液体,顺着剑身流进阿武的伤口,他的身体随即剧烈抽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响声,像在模仿包公的唱腔。
镜中的人影突然全部转身,朝着镜外的林琋鞠躬,然后化作无数把道具刀,从镜中飞出,朝着她劈来。林琋挥剑格挡,桃木剑与道具刀碰撞的瞬间,发出“噼啪”的响声,刀身随即炸裂,化作无数片碎镜片,在空中折射出刺眼的光。
“老顾!把《贵妃醉酒》的戏谱扔过来!”林琋喊道,同时甩出破伶符,符纸在空中组成个金色的圆圈,暂时挡住镜中飞出的刀光。老顾在包厢里翻找出泛黄的戏谱,用力扔向化妆间,戏谱在空中散开, pages 飘落时化作金色的光带,将靠近的刀光缠住。
戏煞突然发出尖细的唱腔,化妆间的戏服全部飞起,在空中凝成个巨大的戏伶身影——身高近三米,头戴着翎子,面画钟馗脸谱,身穿黑色帔衫,手里握着根勒死班主的麻绳,绳头缠着块褪色的水袖,正是戏煞的本体。
“民国元年,三月十五。”戏煞的唱腔忽男忽女,“军阀说不唱《醉打金枝》就烧了戏班,我把最后半盒胭脂塞给徒弟,让她从后窗逃出去……最后摸到的,是麻绳勒进脖子的疼,还有台下看客的叫好声……”
随着唱腔,戏台的锣鼓声突然急促起来,台下的石板地裂开,无数只戴着戏装的手从裂缝里伸出,抓向两人的脚踝。老顾抱着小周冲进化妆间,同时扣动糯米水枪的扳机,水柱射中戏煞的脸谱,将钟馗的左眼打穿个窟窿,窟窿里渗出黑色的油彩。
“它的弱点在翎子!”林琋指着戏煞头顶的翎子,翎根处缠着块带血的碎布,“那是班主被勒死时挣扎扯下的衣领!”
老顾迅速将小周放在安全角落,从背包里取出缠满朱砂线的渔网,朝着戏煞撒去。渔网在空中展开,网眼缠住翎子的瞬间,戏煞发出凄厉的尖叫,身体剧烈扭动,想挣脱渔网的束缚。林琋趁机纵身跃起,桃木剑直指翎根处的碎布,剑刃接触碎布的瞬间,爆发出刺眼的金光,碎布随即燃烧起来,化作团火球,顺着翎子蔓延到戏煞全身。
火球燃烧的瞬间,戏煞的身体开始融化,油彩和戏服化作灰烬,露出里面的东西——不是骨骼,而是根黑色的麻绳,绳上缠着半块戏班的令牌,牌上刻着“凤鸣”二字,边角还留着牙咬的痕迹。
林琋从背包里取出个紫檀木盒,里面装着枚保存完好的凤冠霞帔碎片,是班主的徒孙捐赠的。“您的徒弟没丢了凤鸣班的手艺。”她将木盒举过头顶,碎片在灵力催动下发出柔和的白光,“她在省城开了家戏曲学校,教孩子们唱您编的《正气歌》,说要让戏文里只有忠义,没有屈冤。”
白光照射下,麻绳突然松开,令牌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戏煞的残影在火光中渐渐变得透明,露出班主的真身——个穿着小生戏服的清瘦男子,他看着木盒里的碎片,眼眶里流下两行胭脂泪,滴落在地上,激起一圈圈涟漪。
周围的手影和镜中刀光全部消失,戏台的锣鼓声慢慢平息,走廊里的镜箱自动合上,箱盖的锁扣发出“咔哒”声,像完成了最后的谢幕。林琋拔出阿武胸口的道具剑,剑刃上的暗红色液体已经凝固成黑色,他的抽搐随即停止,脸色渐渐恢复红润。
老顾解开小周手上的绣帕,她脸上的油彩正在慢慢剥落,露出原本的肤色,只是嘴唇还残留着淡淡的红,像涂了层薄胭脂。“刚才……我看见好多人在唱戏。”小周的声音还有些发颤,“有个穿小生戏服的人说,等了一百年,终于有人肯听他的戏了。”
离开戏台时,天已经亮了。晨曦透过戏台的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的脂粉味变得清新,带着淡淡的松烟香。几个民俗学者正在台下丈量,准备将老戏台修缮成戏曲博物馆,阳光照在褪色的幕布上,《贵妃醉酒》的图案泛着柔和的光,像在无声地微笑。
“这戏台……”老顾望着台上的锣鼓,眼神复杂。
“让它继续唱下去吧。”林琋将桃木剑收好,“等什么时候孩子们在这儿唱起《正气歌》,或许就能彻底化解这里的怨气。”
回程的车上,阿武已经能说话了,他说被道具剑刺中时,听见无数人在唱《铡美案》,有个声音总在耳边说“该你演陈世美了”。小周靠在车窗上,手里攥着那枚镇魂铃,铃铛偶尔发出轻响,像谁在轻轻哼唱着不知名的小调。
林琋望着窗外掠过的麦田,手机在副驾上震动,是灵异局发来的新案件:“岭南一座废弃的药堂,每到雨夜,药杵会自己捣药,药罐里会熬出带血的药汤,喝了药汤的人,皮肤会浮现药渣状的斑纹,最后整个人都会化作药渣,沉在药罐底……”
她点开案件资料里的照片,药堂的柜台摆着无数个药罐,罐口飘着黑色的药烟,柜台后的药柜抽屉全部敞开,露出里面的枯骨,最上层的抽屉里,放着本泛黄的药书,书页上的字迹被血浸染,只能看清“回魂汤”三个字。
林琋摸了摸口袋里的破伶符,符纸的粗糙感让人心安。她转头看向后座的队友,老顾在给小周递水,阿武正用酒精棉擦拭胸口的伤口,晨光透过车窗照在他们脸上,带着种劫后余生的柔和。这世间的执念,或许就像台上的戏文,看似荒诞诡谲,实则只缺几个能听懂弦外之音的人,让沉淀的冤屈,在锣鼓声里慢慢化作尘埃。
车窗外的麦田在朝阳下泛着金浪,像铺了层流动的绸缎。林琋转动方向盘,朝着岭南的方向驶去,后视镜里的老戏台越来越远,像座被时光封存的梨园,台上的晨光在红绸上晃动,像片永不褪色的霞彩。而他们的旅程,还在继续,在人间的悲欢里,寻找那些被遗忘的公道与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