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流水,三个月的平和时光转瞬即逝。
苦行禅师如往常一样坐在一旁,枯瘦的手指搭在秦烈的腕脉上,细细感知。
良久,他缓缓收回手,脸上露出一丝带着复杂意味的欣慰。
“很好。筋脉接续稳固,气血运行无碍,如同新生。这‘造化续筋膏’与‘神照功’相辅相成,效果远超老衲预期。”
他的声音依旧平和,目光却转向草庐门口。
诸葛言冰正静静地坐在竹制轮椅上。
她的脸色比三个月前更加苍白,如一层湿过水的宣纸,脆弱无比。
黑色遮眼布带后的双眼感知,时而清明,时而迷茫。
肩上的伤口早已愈合,只留下一道狰狞的疤痕,但“孟婆失心散”的阴影,却已经是附骨之蛆,日益深重。
听到禅师的话,她嘴角勉强牵起一丝极淡的笑意,目光温柔地落在秦烈身上。
那目光中,有欣慰,有期待,也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哀伤。
“禅师!”
诸葛言冰的声音很轻的问道。
“他…的眼睛,何时能真正视物?”
“快了。”
苦行禅师看着秦烈眼上的玉色药膜,
“药膜温养,三日之内当可自然脱落。届时,他这双新得的‘明眸’,便能重见天光。”他顿了顿,看向诸葛言冰,眼中忧色更深:
“倒是你…诸葛施主,你虽用‘般若清心诀’,强行凝神锁念,压制‘孟婆失心散’侵蚀神魂的速度,但这三个月,已是极限中的极限。老衲观你神光涣散,记忆之堤……恐已摇摇欲坠。”
诸葛言冰微微垂下脑袋,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衣角。
“是啊,三个月了。”
瀑血蚂蟥延缓了毒素对身体的直接破坏,苦行禅师的灵药和“神照功”余息也提供了帮助,但最关键的,是这苦行禅师传授的“般若冰心诀”。
这门心法,能强行澄澈心神,在记忆全部流失前,筑起一道防洪冰堤。
然而,这冰堤在“孟婆失心散”无孔不入的侵蚀下,也早已遍布裂痕。
她能感觉到,那些熟悉的招式名称在脑海中变得模糊,弓弦的触感不再那么清晰,甚至连一些遥远的童年片段,都开始褪色、剥离。
唯有关于秦烈的记忆,被她用尽全力,守护珍宝般死死锁在冰堤的核心。
他最后那句“若有来生……”的承诺,在她耳边时时响起。
“我知道。”
诸葛言冰抬起头,努力让眼神聚焦在苦行禅师脸上,露出一抹近乎透明的笑容:
“冰堤将溃,就在这三日之内。但……我想亲眼看着他重见光明。我想……陪他度过这最后一天,在他能真正‘看见’我的时候。”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平静的恳求:
“‘般若冰心诀’……我还能再撑一天。一天就好。”
苦行禅师看着眼前女子话语中那份近乎偏执的坚持,沉默良久。
最终,他缓缓点头,声音带着一丝沙哑:
“好。老衲会以金针渡穴,助你最后一程,锁住这最后一日清明。但切记,一日之后,冰消玉碎,记忆洪流再无阻拦…你将彻底沉沦。”
“一日…足够了。”
诸葛言冰的笑容深了些许,露出一种凄美的满足。
三日之后。
苦行禅师一层一层解开包在秦烈眼上的药布。
覆盖在秦烈眼上的玉色药膜,如同春日融冰,在一缕微光透过草庐缝隙时,悄然剥落。
秦烈的眼皮颤动了一下。
长久的黑暗之后,一丝微弱的光感如电流般刺入他的脑海。
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光…是光!”
他小心翼翼地,缓缓地,一点一点地睁开了双眼。
起初是模糊的光晕,刺得他有些不适。
他眨了眨眼,适应着这久违的“明亮”。
模糊的轮廓逐渐清晰,简陋的竹制屋顶,摇曳的油灯火苗,窗外深壑弥漫的雾气……
还有,床边那张刻满岁月痕迹带着悲悯与复杂神情苦行禅师的脸。
“苦行禅师…”
秦烈的声音沙哑,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
他的目光贪婪地扫视着周围,像一个初生的婴儿探索着世界。
他看到了自己的手,那曾经软绵无力的手指,此刻正微微屈伸,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肌肉的力量在筋脉中奔流!
他猛地坐起身,低头看着自己的双腿,尝试着发力!
一股坚实的力量感从足底升起!他成功了!他站起来了!
虽然还有些微的僵硬和虚弱,但那种脚踏实地的、掌控自身的感觉,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狂喜,激动,重获新生的巨大冲击让他几乎要仰天长啸!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定格在了草庐门口。
一个纤细的身影静静地坐在那里,倚着门框。
一身素净的布衣,却难掩其清冷如月的气质。
她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仿佛一碰即碎的琉璃。
但她的眼睛此刻却重新戴上了黑色遮眼布带。
带着欣慰的微笑看向刚刚复苏秦烈。
“阿…阿冰?”
秦烈的声音颤抖了。
他能看见了!他第一眼真正想“看见”的人,是她!
那个在他黑暗绝望中不离不弃,引他前行,让他刻骨铭心的女子!
他踉跄着,带着初愈的激动和难以言喻的渴望,向她奔去。
“阿冰!我能看见了!我能站起来了!你看!”
他伸出刚刚恢复力量的手,想要抓住她,拥抱她,分享这失而复得的狂喜。
然而这时,诸葛言冰却在他即将触碰到她的瞬间,身体微不可察地晃了晃。
她的呼吸更弱了,嘴角努力地想要勾起一个笑容,却显得无比勉强和脆弱。
她微微侧身,避开了他伸来的手,动作带着一种疏离的陌生感。
“你…你醒了。真好。”
她的声音很轻,很远,仿佛来自遥远的地方,带着一丝秦烈从未听过的茫然。
秦烈的手僵在半空。狂喜如同被泼了一盆冷水。
他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
她的脸色太差了,她的神识…那黑色布带后的迷茫和空洞,让他心头发慌。
“阿冰?你怎么了?”
秦烈的心沉了下去,他急切地上前一步,想要看清她的状况:
“你的眼睛…你的伤…?”
诸葛言冰下意识地推着竹制轮椅往后退了半步,身体更加飘忽,她似乎在努力回忆着什么,眉头痛苦地蹙起。
“伤?我…我好像…不太记得了…”
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困惑。
“头…头好痛…好乱…好多东西…在跑…在消失…你是谁?我…我又是谁?为什么…这里…好熟悉…又好陌生…”
轰!!!
一声晴天霹雳在秦烈脑海中炸响!
他刚刚重获光明的世界,瞬间被染上了一层血色!
“不记得了?头痛?模糊?她问他是谁?!”
“阿冰!是我!秦烈啊!”
秦烈的声音带着惊恐,他猛地抓住诸葛言冰冰凉的双肩:
“你看看我!你好好看看我!你怎么了?!禅师!禅师!阿冰她到底怎么了?!”
他猛地转头,朝着苦行禅师嘶吼,眼中充满了恐惧和不解。
苦行禅师站在一旁,双手合十,闭目低诵佛号,脸上充满了无尽的悲悯与无奈。
他没有回答,只是深深地叹息了一声。
这声叹息,如同重锤,狠狠砸在秦烈心上。
诸葛言冰被他抓住,身体微微颤抖,话语更加混乱。
她看向秦烈焦急的脸,感知着面前这张熟悉的脸。
那熟悉的轮廓似乎触动了她冰封记忆最深处的一丝涟漪。
她挣扎着,用尽最后一丝被“般若冰心诀”强行锁住的清明,断断续续、无比艰难地吐出几个字:
“秦…烈…,漠北...的星光...替我...多看几眼...好好...活下去...我的…三…个月…时间…到了…”
每一个字,都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秦烈的心脏!
“什么时间到了!你不是说只是排出余毒吗?”
“禅师!苦行禅师,你说话啊,阿冰到底怎么了,快救救阿冰啊!”
秦烈近乎癫狂,起身着急搜寻禅师身影。
就在这死寂般的绝望中,秦烈无意识地低头。
他的目光,猛地扫过草庐门口那汪映着天光的小小水潭!
水面上,清晰地倒映出一双眼睛!一双刚刚重获光明、此刻却盛满了惊骇与崩溃的眼睛!那双眼睛…清澈,明亮,瞳孔深处仿佛蕴藏着星月之光…那眼神…那熟悉的眼神…
就跟他第一次见到诸葛言冰解下黑色遮眼布带时,一模一样!!!
“这双眼睛,竟然是阿冰的!”
秦烈如遭雷击,浑身剧震!他跪在水潭边,低头看向自己这双刚刚重见光明的眼睛!如此明亮,如此熟悉的眼神…这…这真是阿冰的眼睛?!
他颤抖着抬起双手,看着那新生的,蕴含着强大力量的手腕…
“这筋脉…也是阿冰的?!”
他脑中瞬间闪过苦行禅师曾经欲言又止的沉重。
闪过阿冰这三个月来日渐苍白虚弱、声音里的迷茫与强撑…
闪过她偶尔流露出的,仿佛在拼命对抗遗忘的痛苦低吟…
她总是避开他关于伤势的追问…那架崭新的青竹轮椅…
她执意要“看着他重见光明”
残酷的真相,如同淬毒的冰锥,带着万钧之力,在这一瞬间,狠狠凿穿了他所有的心理防线!
秦烈一把抱住诸葛言冰,眼里泪水翻涌,夹杂着红色血液,不断从眼睛里面流出,蓝色眸子也变的血红。
“啊啊啊啊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咆哮从秦烈喉咙深处爆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