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郑家的小厮便前来相请,引着喜宝往花厅去。
李修正与郑老三对坐品茶,从诗词格律聊到骑射礼乐,竟连去年春闱的策论题目都能说得头头是道。
而郑老爷眼中对李修的欣赏简直可以溢出来,喜宝还未进门,便听得里头谈笑风生。
踏入花厅时,正听见郑老三抚须笑道:故而《盐铁论》有云,山海之利,当与民共之……
赵公子来得正好。郑老三见喜宝进来,起身相迎,文绉绉笑道:方才与李公子聊到《盐铁论》,正说到前朝盐政之弊,不知赵公子有何见解?
弊?有什么弊?喜宝挑眉坐下,随手拈起一块芙蓉糕,莫非是官盐价高,私盐横行那套?她咬了一小口,眼神似笑非笑地扫过郑老三,要我说,最该改改的是盐引发放的规矩,如今谁不知道,一纸盐得用引十层关系?咱们小门小户的,想吃口饭也不容易。
“铁柱,慎言。”李修沉声呵道,他收到喜宝给他的眼色,十分上道的配合着开演。
他皱着眉,端坐如松,眉宇间凝着恰到好处的忧色与不赞同,“朝廷之事,岂是你能随意妄加议论的?”
喜宝冷哼一声,面上尽是不屑之色。
眼见两兄弟似要争执起来,郑老爷只陪着笑不作声,一双细长的眼睛却暗中打量着席间二人,目光在两人之间微妙地流转。长生轩若是说小门小户的话,那大朝国还有什么大户了,这二人有意思。
喜宝吊儿郎当地翘起腿,芙蓉糕屑沾在衣襟上也浑不在意:什么朝廷不朝廷的,钱最后流向哪里,明眼人谁不清楚?
她扬了扬下巴,语气中带了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你啊,别太守着那些死规矩。练字时墨洒了,表面擦得再干净,渗进木纹里的墨痕岂是能轻易抹去的?盖上块毛毡遮掩,也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窗外骤起一阵风,穿堂而过,室内陷入短暂的寂静。
郑老三饶有兴味的看着面前这个年轻的少年,眼神闪烁。
“都出去,这里不用人了。”郑老三挥退左右,待心腹退尽后,又挂上圆滑的笑,“二位公子见解独到,倒是让郑某受益匪浅。不过有些事,确实不宜深谈……”
他执壶斟茶,水流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紫砂壶嘴升起的白雾模糊了他眼底的算计。
他说不能深谈,却没说不能谈。
喜宝与李修此番前来,本就不是为谈生意;正如郑老三邀约,也绝非因什么一见如故。
李修这块烫手山芋,郑老三既敢接手,背后必有依仗——而喜宝要揪出的,正是这依仗的源头。
郑老三真是大胆,逃逸之后竟然也不换姓氏,眼前的郑老三,正是荒年逃逸的广安县县令——郑良策。
喜宝对他笑了笑,眉眼才稍稍弯出个弧度,似是准备顺水推舟给这个面子。
然而一道冷清的声音传来,给即将熄灭的锅底添了把新火:“粗鄙,顽劣不堪,与人相争就这样好吗?赵家就是这样教你的?”他眼尾扫过喜宝衣襟上的糕屑,鄙夷之色想掩盖却没有掩住。
“哈。”喜宝几乎是冷笑。
“郑老爷,茶也喝的差不多了,我们先回院子里休整一下。”喜宝起身道。
谁都能看出来这兄弟两个要算账。
郑良策眼底精光一闪,面上却堆起为难之色:“这……二位公子何必动气?”他看上去有些惶恐,“不如再用些新沏的六安瓜片……”
“不必。”李修冷声截断,袖中手指却不着痕迹地拂过喜宝腕间,“明日还有要事,告辞。”
李修率先大步走出花厅,连招呼都没打,倒是喜宝向郑良策拱了拱手。
郑良策忙起身相送,行至门口,他忽然压低声音:“赵公子留步,今日所言盐引之事……”话音未落,喜宝转头:“自是你知我心意。”
喜宝留下一句含糊暧昧的话,便头也不回地跟着李修的身影没入竹影深处。
郑良策的脸上一片震惊,这……这话究竟是何意?
莫非真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半晌他才缓过神来,自嘲地摇了摇头,悲悲切切想——是了,怎么可能?他都这把年纪了,一脸虬髯终日遮面,今日连最体面的那件暗纹直裰都未换上……
虽说他晓得赵公子不可能是想跟他结为秦晋之好,但也禁不住心里回味。
退一万步说……赵公子万一也好那一口呢?
他平日里确实有几分特殊癖好,偏爱些清秀少年,但都是私底下极其隐秘的事,从未走漏风声才是。
不过这少年人的滋味,他也是很久没有尝过了……想到这里,他心痒难耐,特别是赵公子那青涩又带着不羁的面庞,勾得他口干舌燥。
这般年岁俊朗又匀称的儿郎,倒让他想起去年在扬州画舫上遇见的那个小戏子……郑良策喉结微动,捻了捻指腹,仿佛可以摸到嫩滑紧实的皮肤。
待二人身影消失,今日喜宝在花园遇见的干瘦老嬷嬷正从廊柱阴影中闪出。
“查到什么了么?”他看都没看的往后问道。
“回老爷,那边来传话,说是前些年在江北,李实甫确实总带着一男童在身边,与他叔侄相称。”老嬷嬷递上一卷轴,“那孩子眉眼,与赵公子确实相似,不似作伪。”
“告诉那边,”他耷拉着眼皮,展开卷轴,画上稚气未脱的少年眉眼灵动,与今日所见赵公子的面容隐约重合。
他嘴角牵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一条鱼已咬钩,另一条线……得放长些。”
天渐渐的黑了,郑良策缓慢地抬头看着天上的残月。
赵公子出身商贾,自然重利,只要给的利益够多,就不怕他不上他的船,今日观其言行,对朝廷似乎也是不满,虽带着几分少年桀骜,却难掩精明。
他也有桀骜的资本,这可是长生轩啊....富可敌国。
可光富有什么用,听上面说,朝廷似乎已经准备开始清算了....
以往都是供给香皂即可,现在宫里强行放巨额贷给长生轩,光每年的利息就已经是个天文数字,故而长生轩要另寻出路。
至于李通判……郑良策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中玉牌。
此人才华横溢,言谈间滴水不漏,是个油盐不进的主。
但他郑良策是谁?那年大灾,多少大小官员都没了性命,他一个芝麻小官却能活得好好的,靠的就是这份眼力与脑子。
今日席间李修呵斥赵公子时,那眼神里藏不住的关切,他可是瞧得真切,兄弟情深,便是最好的突破口。
若能以赵公子为饵……让赵公子先上了他的船,还怕李修不跟着来?
年轻人重利,更重情。让那清高君子亲眼看着自家兄弟一步步陷进来,倒要看他能撑到几时。
“备纸墨。”他转身时袍角带起一阵阴风,“此事不必你通传,我亲自给那边写信。”
“是。”
“慢着,”他又道,“你先去与春红盯着小院,有何动静,立时来报。”
“是。”老嬷嬷垂首应声,脚步尚未挪动。
郑良策摩挲着袖中玉牌:“还有什么事?”
老嬷嬷迟疑道:“今日……在花园里,大小姐似乎跟赵公子在说话。”
郑良策眉头锁紧:“说了什么?”
“老奴离得远,隔得远听不真切,只瞧见大小姐跟赵公子相谈甚欢,两人都带着笑模样。”嬷嬷平铺直叙,声音不含一丝感情。
郑良策忽然冷笑:“婉姐儿近来是越发不清醒了。”
老嬷嬷垂首不接话。
“不过也是,一把年纪了还没嫁出去,是该着急些。”
“叫人告诉她,”他厌恶道:“管住她的嘴,若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便送她去庵堂与夫人一同静养。”
老嬷嬷身形微顿,无声敛衽退入阴影。廊下风灯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扭曲。
嬷嬷退下后,郑良策又展开手中的画。
画中少年鲜活明艳,他低头凑近了,贪婪地闻了闻画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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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风渐起,竹林刷刷作响,竹影在月光的映衬下,如同一片鬼爪摇曳,似是要抓住行人的脚脖子,拖进林子里吃掉。
喜宝怒气冲冲,一进屋就“砰”的一声甩上了门,李修冷着脸,全然不顾外面的丫鬟,“嗙”一下关上了窗。
他们没点灯,不怕外面人看到他们两个的身影。
“还在吗?”李修几乎是用气音问道。
喜宝站在窗边,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她神色一凛,给李修打了个手势,二人闪至太师椅,相迅速相对而坐。
就在这时,月光朦胧的窗纸上,悄无声息地被戳开一个小洞。
一只松垮着眼皮,带着厉鬼般狠厉的眼睛出现在洞后,阴森地转动着,在黑暗中搜寻他们的踪迹。
黑暗中,喜宝先开了口:“你今日是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李修的声音从对面传来,平静无波。
“我赵家如何碍你的眼了?”喜宝质问道。
“我说错了么?你自小在外长大,就算不比在府里,也不可在外口出狂言,且正人君子自当视功名利禄为粪土,你却想要与那郑三利用朝廷的漏洞牟利,就算我是你兄长,若是传到圣上耳朵里,你叫我怎么保住你?!”
“李修!!”喜宝的声音陡然拔高,窗外那只眼睛骤然贴近,瞳孔在月光下泛着浑浊的光。
喜宝面无表情的抓起茶杯狠狠摔在地上,瓷片飞溅:你日常吃的用的打点的,哪样不是我跟叔父挣来的?现在跟我说是功名利禄为粪土了?真是清高啊,你以为光靠你那点俸禄就能冬日穿锦裘,夏季穿丝绸了?你冬日书房烧的银丝炭,夏日冰鉴藏的荔枝,哪样不是我这粪土换来的!?”
“庸俗!孺子不可教也!”
“是,我庸俗,谁不想当翰林府清清白白的公子哥?我从小在乡下摸爬滚打,名字也是叔父随便取的,你叫李修,我叫铁柱,明明是亲爹,却不叫我科考,生怕我以后抢了某人的风头,我就想着啊,不念书也没事,管好生意也是本事不是?”
“但你不该说我赵家不行。你有爹娘疼爱,我呢?我也有爹娘,但跟你比呢?你在家里,有爹有娘的被捧到掌心里,你晓得我是怎么过的吗?你家住翰林府,你祖母家是司马家,你锦衣玉食不愁银两,我呢?我娘病重,连一副药钱都拿不出来的时候,你在哪里?又在做什么?”
”现在摆着长兄的谱子来教训我?我告诉你,没门!”喜宝装模作样的又摔了一个盘。
李修的声音似乎有些不忍,软了下来:“可你如今已经比旁人好了,何必在汲汲营营?”
“呵,你就以为我现在好过吗?长生轩能有现在是我一步一步爬上来的,你以为有个皇商的名头,我就如意了吗?我便可以高枕无忧了?你知道我手底下有多少人等着吃饭?你知道一年要给宫里送多少银子吗?这里面有多少弯弯绕绕,你清楚吗?”
喜宝咄咄逼人,步步紧逼,李修无力招架。
“现在我不找个靠山,我所有的心血都会付之东流。”
“实话说了吧,”喜宝鼻孔出气,“既然我来江北,便是想要来分一杯羹的,要么,你跟我一道干,要么你就什么也别管。谁挡了我的路,不管是谁....后面的话她没说。
喜宝演的痛快,而李修一阵怔忪,要不是被李氏苛待过,他几乎都真的以为自己是从小在蜜罐里长大的公子了。
喜宝借着黑漆麻乌的夜色,偷偷地拉了李修的手,又是晃又是十指相扣的安抚,声音却充满了讥讽:“上行下效,有风骨的之流,如今还活着吗?”
屋里一阵沉默,喜宝警惕的听着窗外的动静。
窗外传来衣袂摩擦的细响,窥视孔洞骤然透入一道光。
她听见细小的脚步声远去,不由咂么了咂么嘴。
还没演过瘾呢。
李修却是另一种心情,他垂下眼帘,声音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委屈:我的俸禄……原也够你四季穿绸的。
他想了想,又低声道,宫里的事,我并非不知。户部与内务府要找商户填亏空,长生轩树大招风……我想替你周旋一二,却总不得其法。话音渐低,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他觉得自己实在无用。比起父亲一把年纪还能出去开拓疆土挣家业,自己似乎总在原地踏步。
除了几分察言观色的本事,竟想不出还能为喜宝做些什么。
可即便没有他,喜宝依旧能将一切安排得妥帖,就像今日之事,从郑良策到他自己,哪个不是顺着她布下的棋局在走?
喜宝怔了怔,借着窗外漏进的月光,瞧见他紧抿的冷清的唇线。
她忽然伸手戳他额头,力道不重,却带着嗔怪:谁要穿你的官绸?粗剌剌的料子,还不如我们长生轩的棉布舒服。指尖落下时却顺势拂过他微蹙的眉间,如春风化雪。
黑暗里传来她放轻的声音,气息拂过他耳畔,让李修觉得她无限温柔,:傻不傻……我那些话是骂给外人听的,你也当真?
李修怔怔望着她,看着她眼中映出细碎的流光。
她已经长大了,已经比他强大太多了,在他念书的这几年,喜宝在商场驰骋,尔虞我诈,历练得游刃有余。
这五年她究竟是怎样过来的,才学会这些手段?她却从不与他说。
他忽然抓住她尚未收回的手,掌心相贴处传来温热的脉搏:我明白。
声音低得几乎融进周围的夜色,你自有你的道,我....他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喜宝用指尖轻轻堵住了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