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浮洞。
寒潭前。
独自垂钓的还是以往那个男子,杨启吉。
只是现在,他不像当初那样胡须拉杂、挽着裤腿、穿粗布短衣,而是穿上了那套与子慕予一样的罗浮洞亲传弟子服饰,腮帮子干干净净,只看得见一抹青色。
寒潭上空的结界被撕了一道口子。
雪花从那口子钻入,纷扬飘洒,落在寒潭里,落在陋屋上,落在旁边的草丛中,唯独落不到杨启吉身上。
罗浮洞洞主齐高业慢悠悠走来。
他与杨启吉也不彼此打招呼,就沉默在站在杨启吉身旁,负着手,一会看看天,一会看看地,一会探出左脚,一会探出右脚,扣动潭边的小石仔,然后拨来拨去,似乎满腔心事。
才来一会儿,就已经叹息三次,尾调拉得老长。
杨启吉头部和身体都没动,只眼睛斜看了一下身旁这位,气息沉静如水:“师父又因何事不通达?”
齐高业双手抱在胸前,一副欲言又止,最后又实在忍不住要说话的样子:“你说我这个师父,是不是当得太便宜了?”
杨启吉睫毛微垂:“师父说的是慕予答应成为天师道道首的事?”
这么一提,齐高业满腔委屈翻涌了出来,他又气又恼地跺着脚:“我好歹是她的师父吧?这么大的事,她不跟我商量就自作主张,是不是太没把我这个师父放在心上了?我们是不是给他人做嫁衣裳了?她不会留在道门,不想回我们罗浮洞了吧?”
杨启吉脸上古井无波,不见半丝涟漪。
他的手指微动。
屋角处的钓竿飞到齐高业身前,低矮的小木凳已经摆在齐高业身后。
齐高业一屁股坐下,气呼呼将钓丝甩进寒潭里。
过了好一会儿,齐高业眉宇间的阴郁总算是少了些。
这时杨启吉才开口:“师父虽有师父之名,可有向慕予传授过一招半式?”
齐高业撇撇嘴:“这不是看她自己有主意嘛!”
杨启吉不为所动:“师父虽有师父之名,却没有师父之实。我们罗浮洞对慕予,仅仅是提供了一处可安身之所而已。所以,不要对人家要求那么高。”
齐高业眉眼挑了挑,还是不服:“提供一处安身之所,也算大恩了吧?”
“这算什么大恩。生养之恩、救命之恩、知遇之恩,这些才是大恩。师父对慕予万万不可生「示恩」之心,小心弄巧成拙,恩也能变成仇。”杨启吉的语调不高不低,字句平直地流淌出来,显得清晰而冷静。
齐高业不言语了。
这就是他遇见事情总想听听这个弟子意见的原因。
杨启吉就事论事,就算说他某件事做得不对,他也不会觉得这是冒犯,很容易就听到心里去,没有任何叛逆不爽。
“这世界上有些人,能与之沾上点关系已是幸事。妄图将其完全圈禁在自己的势力范围,这样的想法很危险。”杨启吉继续道。
“倒也不是不让她去做那道门什么尊首,”齐高业不知不觉间已经软了下来,改了口风,“我就是怕她放弃咱们罗浮洞,不回来了。”
“不会。”杨启吉想也不想就道。
齐高业讶然里隐隐带着些许期盼:“你怎么敢那么肯定?”
“我已经接到慕予的传信,她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杨启吉面不改色地道。
齐高业嘴巴张张合合瞪着杨启吉好半晌,他吹了吹胡子:“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早跟我说?启吉,你啥时候变得这么淘气了?”
杨启吉静坐如钟,目不斜视,没有半点心虚。
“我们罗浮洞弟子历练结束要回自己宗门,天经地义,算什么大事?”他道,“不过,慕予说会带几个人一同回来。”
齐高业越想心里越不得劲:“嘿,慕予不给我这个便宜师父传信,怎么倒给你这个便宜师兄传信?”
杨启吉波澜不惊:“给我传信不就是给师父传信了么?知道得早一些晚一些没差别。师父现在可通达了?”
齐高业将钓竿扔回角落里,一拍身上的衣袍:“我通得透透的,心口都拔凉拔凉。”走了几步又回头,冲着杨启吉问,“谁把你带坏了?”
“洞主好!”一声大嗓门突然在身后响起,吓了齐高业一跳。
他扭头,便看见古元卓有些无辜的圆脸和眨巴眨巴的大眼睛。
齐高业点了点头,看着古元卓手上的饭篮:“送饭啊?”
“是的洞主。”古元卓大声回道。
齐高业用指腹揉了揉耳朵:“我虽然是这个年纪,但是听力好着呢,可以不用那么大声。”
“好的洞主!”又是一声洪钟般的大嗓。
齐高业挥挥袖,连忙走了。
古元卓来到寒潭旁,将饭菜都摆好放在桌上:“杨大哥吃饭!”
杨启吉的眼角跳了跳。
古元卓拿起刚才被齐高业扔回角落的钓竿,坐在小矮凳上抛出钓丝。
杨启吉将目光从钓丝与水面接触的细点收回:“恭喜你啊,内功精进如此。你妹妹回来见了,一定很高兴。”
古元卓现在气机跟子慕予离开前完全不同,他开口言语,声浪似乎不是经过空气传入耳朵,而似直接轰进人的心神深处。
这是内功修为至浑至刚几臻化境的表现。
提起妹妹,古元卓笑得几乎没了眼睛:“妹妹今晚就到罗浮洞,待会我捞几尾鱼带回去,给她熬汤喝。”
“今晚就到了?”杨启吉微惊。
从上次接到传信他计算了一下日程,子慕予他们最早也应该明日日中到才是。
“嗯,妹妹刚传回来的信息。”古元卓道。
杨启吉轻轻把头一点:“看来这次历练,慕予颇有收获。”
他突然想起了苏云深。
罗浮洞弟子众多,苏云深资质平平,凡事从没冒过头,是以他对这位弟子其实没有太多印象。
子慕予每到一处都会给他传信,自然也说了苏云深的事。
也正因此,罗浮洞的丧仪才得以及时送了过去。
说起来每年罗浮洞弟子出门历练,都有些死伤。
今年,还算可以的了。
“神明么?”杨启吉内心叹息一声,眼中隐约有寒光闪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