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慕予盯着那寒潭之水。
细小的雪粒在黑绿的潭面上激起细小的涟漪。
涟漪散尽,那洁白的雪粒也已消失不见。
自己的心,也跟着那片潭水恢复澄明。
“大师兄不愧是大师兄。”子慕予道。
杨启吉眼帘微抬,既无得意的骄色,也无过分自抑的谦虚,冲子慕予方向轻轻侧首,似是默认了这句评判。
他嘴里没有声音,可是身体已经把话说了:那是自然。
子慕予弯起眼睛。
“我们的大师兄比起从前,真是大大的不同了呀。”
杨启吉不动声色,唇角略翘:“哪里不同?”
“像活过来了。”子慕予神色舒缓,目光散淡而轻盈地漫过雪夜寒潭,还有水下时不时游过的游鱼黑影,感受着周围没有任何把控痕迹的风息,“以前师兄只钓鱼,现在师兄不仅逗鱼,还会赏景。慕予恭喜师兄,迈进化神之境。”
此刻,杨启吉眼里也染了笑意:“同喜。从前我以为,你虽然重情重义,可是心肠铁板一块,现在看来,我的认知有所偏颇。曾经我以为,人的喜怒嗔痴会阻碍修行,所以刻意远离人群,远离喧闹,隔绝一切容易引起内心波澜的俗事,却十余年不得突破瓶颈。我能破境,还要感谢你给我的那些传信。”
杨启吉手轻轻一扬。
几十片叶子从袖里射出,悬浮于半空。
这些叶子有新有旧,都是子慕予一有时间就施行傀儡术传回来的口信。
只是它们此刻都蔫了,失去了灵气,所以那些口信也消失了。
没想到杨启吉还尽数收着。
“因为这些传信,我似乎也跟你们走了一遍似的,而且以不一样的角度,俯瞰着这一切。收信读信慢慢就变成了习惯。可是有段时间,连续好几天都没收到你的来信。心境就在那时,发生了不可控的变化。我刚为之感到有些懊恼,谁知竟突然觑到破境的一缕契机。”杨启吉道。
子慕予微讶:“啊,那真是意外之喜了。”
她之所以给杨启吉传信,起初是因为心血来潮。
在前世,她没有可写之事,更没有可写信之人,她羡慕那些随时可以与朋友通讯、分享彼此近况、见闻和想法的人。
所以,她想试试。
她能传信的时间多是晚上。
古元卓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能影响他晚上休息。
所以便把目标转移到了杨启吉身上。
当然,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借着传信,她可以让杨启吉多多照顾照顾留在罗浮洞的古元卓。
她不信任冯继洲。
外面的雪,似乎下得更密一些。
簌簌擦过身边的芦草,发出细碎如蚕食桑叶般的微响。
子慕予的视线投在虚无的远处。
“师兄,若是未来有一天,这天地所有的先神术法都会消失,没有妖魔,没有仙神,只有凡人,所有人都是一介凡人,拥有相近的寿命,没有谁能将谁视作蝼蚁,你会如何?”她道。
杨启吉原本平稳的气息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眉宇轩起浅浅的蹙痕,难辨的情绪在脸上掠过。
认真思考了片刻,他道:“应该会很不甘心吧。多少人,将一辈子都放在追求大道之上,若一切都变成虚无,这些人会疯的。”杨启吉眉宇间多了些凝重,“我会疯的。”
沉默在子慕予的周身弥漫开来。
“况且,我不认为绝对的人人平等会存在。若做不到绝对的平等,那就算所有人都是一介凡人,依然有贵贱,贵者,依然会视贱者为蝼蚁,没有什么不同。”
杨启吉的声音不疾不徐,没有任何犹豫与杂芜。
“另有,我不认为鸿蒙渊是唯一存在的世界。如果先神洲、沧溟宗、沙河渚,所有人都失去了神通,若有域外有神通之人到来,我们岂不是全都成了蝼蚁?”
子慕予其实完全能明白杨启吉的想法。
就像前世。
地球上不同的国家争先恐后地研究新型武器,除了为了在国际间争取话语权,内心还有应对外星未知世界的恐惧。
担心外星文明一来,地球人便成了蝼蚁,人族文明的毁灭在外星人的弹指之间。
子慕予离开寒潭边的时候,几近天明时分。
照顾菜圃的罗浮洞弟子已经起来,要去给菜蔬浇水除草。
他们路遇子慕予,立即避让在路的一边,踩进了荒草里。
“师姐。”弟子们都低着头。
“嗯。早。”子慕予道。
弟子们脸色微异:“早……早。”
子慕予在他们面前站定。
不说大处,就说罗浮洞这样一个小小宗门,也不可能做到人人平等。
这些照顾菜圃的年轻弟子在别人还在养精蓄锐的时候就出现在这里,绝对不是因为他们喜欢种菜,而是因为有些活始终需要有人干,而他们资历最低,没有选择。
子慕予转身,调转了一个方向。
几位年轻弟子面面相觑,等他们来到菜圃附近时,发现子慕予就在不远处。
子慕予一会在这边踱踱,一会在那边踱踱,遇见好看的野花便摘一些。
年轻的弟子们不敢走近打扰,因为子慕予看起来,像是在思考着什么的样子。
像浇水、除草这种活,用些法术也能干。
可是,这些损耗灵力。
低阶修仙者蓄积灵力不易,所以他们一般会像凡人那样,选择亲力亲为。
就在他们躬身在地忙活一阵后,想起子慕予时,发现她已经不见了。
“看来是来摘花的。”
“师姐喜欢这种不起眼的野花啊?”
他们要在太阳出来之前将活干完,否则会影响上课。
所以,年轻弟子们嘀嘀咕咕议论一阵后,继续开始忙活,没将刚才的事放在心上。
子慕予回到院子,发现丰俊朗已经起床了。
他就站在院子里,时而松松筋骨,时而望向子慕予和古元卓所住的屋子。
听见脚步声回头,见是子慕予他微微一愣。
“你起来了?”丰俊朗意外地道。
“嗯。”子慕予笑着,将手中刚摘的新鲜野花束递给丰俊朗,“昨晚没睡好?”她觑着丰俊朗青灰的眼底问。
丰俊朗见子慕予精神还不错的样子,悄悄松了口气,非常自然地接过了花束:“就是有些不习惯。”
子慕予笑眯眯地看着他。
“叫起古元卓,有件事需要你们帮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