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在七所风洞试验室的铁皮顶上挪了七遭,晨雾裹着霜花散了又聚,暮色压着雪粒落了又融,连哨兵换岗时踩出的雪印都冻硬了又化软,一周的光景就这么悄没声地滑了过去。
谁也没说出口,但心里都透亮。
没人喜欢捧着厚厚一叠印着 “保密” 二字的条例死记硬背。地质老专家捧着册子,老花镜滑到鼻尖也没察觉,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706 所的技术员们更别提,平时拿惯了计算尺和绘图笔,对着满页的“不得擅自透露”“需双人以上同时操作”“严禁记录于非保密本”,只觉得头大如斗、眼皮发沉。
连陈工都不例外,他原本病恹恹的脸色,竟被这股子“赶鸭子上架”的窘迫憋出点不正常的嫣红,连右下腹那时不时冒头的疼意,仿佛都被这莫名的烦躁压下去了几分。
可凡事都有例外。
七所隔壁的112厂。
厂区另一端那戒备森严的停机坪旁,却有一群人捧着同样的保密条例,看得眼睛发亮,指尖捻着页角都带着一股急切而认真的劲儿。
这或许是因为,从不远处洞开的机库里,那架从某部专门抽调来的、机身修长、蒙皮泛着冷光的伊尔-28轰击机实机,正静静地蛰伏在那里。它的身影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极具分量的承诺与召唤。
又或许是因为,某个脑袋上翘着一撮不服输呆毛的年轻工程师所描绘的那个改进计划,以及他所承诺的、将赋予这架成熟平台的新生与强大战力,实在具有太大的诱惑力。与能够亲手触摸、研究并改造这样的尖端装备相比,啃几本厚实的条例又算得了什么?
此刻,距离江夏抛出那个名为“一种基于质子旋进磁力测量与脉冲感应雷达融合探测技术初步研究”的构想,已经过去了一个星期。
虽然江夏心急如焚,恨不得立刻就能拿着新设备去找遗失的黄金,但芯片的制作周期,却半点不随他的个人意志转移。
芯片的制造,是一个极其精密、复杂且漫长的过程,绝非一蹴而就。从单晶硅制备、光刻掩模版的制作、晶圆氧化、光刻、刻蚀、扩散掺杂、离子注入,再到最终的划片、封装、测试……每一个环节都需在超高洁净度的环境中进行,耗费大量时间,其周期严格遵循着半导体物理和工艺的客观规律。这客观规律,像一道无形的墙壁,横亘在理想与现实之间。
江夏再心急,也只能捺着性子等待科学院下属电子厂的消息。
还好目前的线程没到后世那种程度,稍微赶一下工,还是能进行小批量制作。
于是,在这一周的等待期里,江夏做了一件至关重要的事:他召集了原东风113项目组的大部分研究员,对他们进行了初步的筛选和项目动员。就在那架伊尔-28的庞大身影旁,他对着图纸和黑板,简要介绍了他的改进理念和所需的技术方向。
正是这次开诚布公的介绍,让那些原本因项目审计而人心惶惶、前途未卜的技术骨干们,看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激动人心的新平台和一份沉甸甸的信任。“咱们要给它装新的火控雷达,用咱们自己做的硅组件当核心,让它能在夜里几十公里外就锁定地面目标。这活儿,比你们以前搞的歼击机还实在,干不干?”
这话一出口,研究员们眼睛都亮了。以前捧着图纸空琢磨,现在有实机可改,还有明确的目标,哪还觉得保密条例 “又臭又长”?
捧着册子逐字逐句看,连 “未经允许不得靠近停机坪” 这样的条款,都被他们视作必须掌握的“参与资格证”,生怕漏了哪个细节,耽误了自己上手参与这项伟大改造的资格。
这边技术员们干劲十足,那边李怀德和杨佑宁的 “红白脸” 戏,也唱得炉火纯青。
是的,靠着李怀德和杨佑宁的出色发挥,让那帮被审计的大小干部根本没空来关心这帮原东风 113 项目的研究员到底在干什么。
杨佑宁彻底发挥了“杨二愣子”的较真本色,他揪着赵主任等一众干部,在浩如烟海的设备台账、物资清单和经费报表里反复打转,其严苛和细致程度,堪称“鸡蛋里挑骨头”。
所有大型设备的统计核对刚一完成,他立刻又拉着这些人一头扎进了后勤保障流程的追溯和物资消耗的审计中。从一颗特种螺丝的采购审批流程是否完备,到一双手套的领用记录是否清晰、是否符合定额标准,他都查得极为仔细,问得极其刁钻。
弄得相关人员焦头烂额,几乎脱不开身。
“王副主任,你们车间三季度领用劳保手套一百二十副,根据定额标准,超额三十五副。每一副的去向,损耗理由,补领审批单呢?拿不出来?拿不出来就是管理漏洞,就是浪费国家财产!思想上首先就松懈了!”
杨二愣子又窜上了桌子,拿着脚跟当鼓槌,让整个会议室充满了刺耳的噪音:“还有,去年厂里维修暖气管道的预算,为什么用了购买车床附件的款项?科目混用,手续不全,这个问题很严重!必须说清楚,所有经手人写材料,明天一早放我桌上!”
从车间每月取暖的煤耗总量是否合理,到设备维修时一个轴承的采购价格是否公允,桩桩件件都要追根溯源,把一干干部缠得晕头转向,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办公室的灯常常亮到后半夜。
而李怀德则总是在杨佑宁大发雷霆、拍桌子质问之后,于晚间“悄然而至”,用一种推心置腹又带着几分催促的语气,督促着赵主任他们“赶紧按照杨组长查出的疏漏,把该补的台账补上,该完善的流程完善好”。
“后勤工作千头万绪,出点疏漏在所难免,关键是态度要端正,补救要及时嘛!”他这样安抚道。
后勤台账有多杂?光分类就有十几项。从精密车床的日常保养记录、耗材更换凭证,到办公铅笔、橡皮的领用登记,甚至连车间窗户玻璃破损更换的申请和验收单,都得记录在案,有据可查。
干部们被杨佑宁逼着、被李怀德“劝”着,天天加班到半夜,绞尽脑汁地“完善”各种材料和记录。
但他们眼见李怀德如此“体谅”和“指点迷津”,反而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干得异常起劲。
他们普遍认为,只要把这些“表面文章”做漂亮了,把这些“手续”补齐全了,这场突如其来的审计风暴就能安然度过,他们的职位和项目也就保住了。
这些人根本无暇,也无意再去过多干涉研究员们“闭门学习条例”的事情。
因此,在这段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的时间里,江夏得以顺利地完成了人员的初步整合与技术摸底。
……
这天清晨,江夏正站在112厂停机坪旁,眉头微蹙地思考着海军那边的日常汇报,忽然,一阵熟悉的引擎轰鸣声由远及近。
他抬起头,只见另一架伊尔-28披着晨光,平稳地降落在跑道上,缓缓滑行至停机坪。
飞机停稳,舱门打开,两名名身着飞行服的精干人员迅速走下舷梯。为首的一名中年人快步走到江夏面前,利落地敬了一个礼:
“报告江夏同志!原某部机组成员,奉命向您报到!”
“同志们辛苦了!”江夏连忙回礼,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飞机的舱门。
大宝贝来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