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塔利安尽可能把克罗修斯脸上的黏液擦干。尽管克罗修斯的眼睛是张开的,却像是盲人般空洞。他的目光穿透了莫塔利安,穿透了墙壁,穿透了整个世界,望向某个无人能及的远方。
“喊他的名字。”利亚建议。
克罗修斯没戴头盔,身上穿的动力甲覆盖着层层叠叠的生物质沉积,坚硬的陶钢上居然也有锈迹,且呈现出古怪病态的色彩,让人难以想象这具动力甲和它的主人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莫塔利安扶着他靠向墙壁时,能感觉到他胸腔的起伏极不规律——每一次吸气都像是第一次学习呼吸的婴儿,带着陌生而痛苦的试探。
“你说过他们都安然无恙!”
“召唤体死亡或产生回归意愿时,他们自会返回原维度。”利亚解释,“我不明白他为何留下。”
扫描光束在克罗修斯身上流淌,数据流在利亚的视觉界面中如瀑布般流淌。确认无误——这就是她的魔法召唤战士,不是其他时间线上的同位体,更不是巫术变化出来的幻象。
因为,眼前的克罗修斯是除莫塔利安外她又一个能看清楚的存在。
莫塔利安将疑问咽下。此刻它们毫无意义。他的手掌覆在克罗修斯胸前,仿佛要透过动力甲感受着两颗心脏的心跳。
“没事了,克罗修斯。”原体轻轻喊着,试着将子嗣封闭的心灵唤回现实,“看着我,我是莫塔利安,你的基因原体。”他小心地调整着语调,“你已经不在……那鬼东西里面。我会带你离开这个见鬼的地方。克罗修斯?你听得到我说的话吗?”
沉默。然后是微弱的颤动。战士浑浊的目光中闪过一丝清明。他的嘴唇颤抖着分开,他说的很吃力、很沙哑,仿佛已经许久不曾开口说话。
“原体……走……离开……”
“是的,我们这就走!”
莫塔利安的手臂稳稳托住克罗修斯的后背,像扶起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他们开始移动,一步,两步,向着通道尽头那若有若无的光亮前进。
两人经过利亚身旁时,克罗修斯的脚步微微一顿,目光在利亚身上聚焦,喉咙里发出微弱的气音。
“女士……”
莫塔利安的手臂肌肉突然绷紧。
“女士和我分散了!事实上整个队伍在穿过大门时都分散了!”他的语速比平时快了几分,“我和……恶魔发生了冲突,之后就被抛到了这个该死的地方。”
克罗修斯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药剂师以这段时间培养出的默契捕捉到了原体的暗示,他的目光在莫塔利安紧绷的下颌线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垂下眼帘,不再说话。
他们缓慢地向前移动。
克罗修斯的脚步沉重而蹒跚,每一次膝盖弯曲都伴随着细微的颤抖。不仅是因为动力甲背包早已停止运作,每一块装甲都成了额外的负担,更因为他确实被囚禁太久,必须重新适应这具久未行走过的躯体。
他们终于跨过门槛,外界的气流迎面扑来,涌入肺部,克罗修斯突然停下。他的胸膛剧烈起伏,贪婪地吞咽着每一口空气,那副模样和一位刚刚获救的溺水者没什么两样。
小巷中的穿行是最后一段安全时光,三人刚刚走出小巷,状况就急转直下。
整个世界仿佛突然活了过来——不,是沸腾了起来。
地面在蠕动。
这不是比喻。
整条街道正在以令人作呕的幅度起伏波动。
数以百万计的触角、甲壳、节肢和复眼组成的浪潮从每一个缝隙中涌出。
破败的下水道口喷吐出蟑螂组成的黑泉,破碎的窗户里倾泻出蜈蚣和蜘蛛的洪流,苍蝇和蚊群形成旋转的黑色漩涡,就连路灯的灯罩中都不断坠落着飞蛾的暴雨,它们身上的鳞粉像毒雾般弥漫在每一寸空间。
它们没有秩序,没有目的,只是纯粹地存在着,繁殖着,泛滥着。
空气里充斥着甲壳碰撞的咔嗒声,翅膀振动的嗡鸣,节肢划过地面的沙沙响——这些声音混合成令人头皮发麻的白噪音。
即使使用着赛博坦人的躯体,利亚也感到了恶心和厌恶,悬浮高度微妙地上升了半米。
莫塔利安虽然不怕虫子,却也露出嫌恶的神色。
他在通讯频道中和利亚商量。
“女士,等等麻烦你护着点克罗修斯,我——”
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
一阵腐臭的气流自上而下压来,伴随着重物坠地的闷响——那个将他们拖入此地的恶魔原体轰然落在面前。它背后曾被利亚撕裂的翅膀如今完好如初,灰绿色的膜翼上依然像破败的幕布一样招展着。
从盔甲的缝隙间,一群绿色的小东西蹦跳而出。它们圆滚如球,皮肤泛着病态的光泽,发出黏腻的咕噜声。其中一只灵巧地攀上恶魔原体的肩甲,咧开长满尖牙的嘴无声窃笑。
当然,在莫塔利安和克罗修斯眼中是这般景象,而利亚的传感器里只捕捉到一团团模糊的绿色马赛克在无序跳动。
三人中也只有克罗修斯认得这些造物——那是曾被他尊称为“小主人”的纳垢灵。
而他的目光在看到恶魔原体时,一股本能的敬畏从脊髓窜上后脑,几乎要压弯他的双腿。
但最终他没有跪下,因为真正的原体就站在他身旁。
这时,“莫塔利安”说话了。
“第一项考验,完成得倒是利落。”恶魔原体用一种让人听着就难受的声音说道。
莫塔利安挡在克罗修斯面前,和恶魔原体对峙着:“别绕弯子。你要什么?”
“我说过,给予你启示。”
恶魔原体手中的巨镰,以轻描淡写的姿态划过虚空。镰刃所指的方向,整条街区的建筑如被岁月风化的枯骨般轰然倾颓。尘埃飞扬,干裂的大地袒露无遗。
“睁大你的眼睛,让这焦土的惨状烙进灵魂;深吸一口气,让腐臭的死亡气息填满肺腑;伸出你的手,触摸这满目疮痍的故土——欢迎来到巴巴鲁斯,我们共同的家园。当死亡守卫撕碎虚伪的忠诚,将叛旗插向天际时,第一军团的怒火便自天而降,将世界焚作灰烬。”
见对方毫无动容,恶魔原体也不在意,干瘪的声带挤出咯咯的笑声。
“当然,那位仁慈的祖父,赐予了我们更美好的家园。那片瘟疫花园……你见过的,虽然只是一角。腐烂中绽放生机,溃烂里孕育丰饶,这才是真正的永恒之美。”
恶魔原体突然抬爪刺向天穹,仿佛要撕开宇宙的伪装:“但我要展示的,并非区区一颗行星的末日——”
“说清楚!”
“真是愚钝……看看这片死寂的天空,你还不明白吗?”
恶魔原体喉咙里翻滚着粘稠的痰音,它有些不耐地伸爪,碾碎空中漂浮的磷火飞蛾。
“瞧瞧你那天真的眼神……好吧,让我来解释给你听。
虽然宇宙还剩了几颗星星,但其实这些仅存的星星早就咽了气,只是因为距离巴巴鲁斯太远,所以我们到现在还能看见许久之前留下的光芒。
就像葬礼上的烛火。
不过,这是为整个银河系举办的葬礼。
慈父赐予我窥见终焉的双眼,让我得以看到世界的真相——整个银河系将在未来死去。恒星熄灭。行星破碎。至于人类……自然也全部灭绝……
啊……看你表情,你现在肯定将一切归咎为*邪恶*所为。
但让一切凡物走向命定的结局——*化为尘埃并被遗忘*的从来不是什么*恶魔*,而是黑暗之王!
在祂加冕为灭世主宰之前……
祂有个被无知人类传颂的名字——
帝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