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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高阳楼地底深处,冰冷刺骨的地下暗河。
钱明蜷缩在一艘仅容一人的狭小木舟里,手中的火折子是他唯一的光源。豆大的火苗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中顽强跳跃着,却只能勉强照亮眼前不足一尺的浑浊水面和湿漉漉、长满滑腻苔藓的岩壁。巨大的压迫感从四面八方涌来,仿佛要将他和这微弱的火苗一起吞噬。水流无声而湍急,推着小舟在幽深的河道中前行,每一次撞击岩壁的轻微震动都让他心惊肉跳。他按照方悦图上模糊的标记,艰难地辨认着方向,终于抵达了计划中的第一个闸口附近——一处相对狭窄的河道隘口。
他小心翼翼地将小舟靠在一块略为平整的岩石旁,用绳索系住。背上的包袱沉重异常,里面装着他此行最重要的工具:坚韧的细钢丝、一把精巧的手摇钻孔器、几颗沉甸甸的特制铁质螺丝(其尾部设计独特,打入后能自行膨胀卡紧)。时间紧迫,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忽略那几乎令人窒息的黑暗和深入骨髓的寒意,开始工作。
借着火折子微弱的光芒,钱明双手飞快而稳定地动作着。他先将钢丝以特定的菱形纹路快速编织成一张坚韧的网。接着,他选择好岩壁两侧相对坚固的位置,摇动钻孔器,坚硬的钻头在岩石上发出刺耳的“滋滋”声,在绝对黑暗中显得格外惊心动魄。汗水混合着岩壁上滴落的冰冷水珠,从他额头滑落。钻孔完成,他立刻将特制的膨胀螺丝用力敲入孔中,再用随身携带的小扳手将其尾部拧紧。螺丝在孔洞深处“咔哒”一声闷响,紧紧卡死。最后,他将钢丝网的四角牢牢固定在两侧的膨胀螺丝上,用力拉扯测试,纹丝不动!
一张隐于水下的致命菱形拦网,悄然成型。任何试图通过此处的舟楫,都会被坚韧的钢丝缠住螺旋桨或船底,难以通行。整个过程紧张而高效,钱明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总算在不到半个时辰内完成了任务。
“成了!”钱明抹了把汗,心中刚升起一丝成功的喜悦,却猛地僵在原地,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比暗河的水还要冰冷!
他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为了固定拦网,他必须将小舟停靠在闸口外的岩石旁。而现在,拦网已经布设在闸口内侧(靠近高阳楼方向),他本人……却还在闸口外面!他的小舟,被留在了拦网之外!
这意味着,他无法再乘舟通过自己刚刚布设的拦网!想要进入闸口内侧,与计划中在核心区域汇合的二狗他们碰头,唯一的办法就是——**游过去!**
钱明的心瞬间沉到了冰冷的河底。他水性本就稀松平常,勉强算是不淹死的水平。这暗河水流湍急,冰冷刺骨,前方水道更是深不可测,岔道纵横!更可怕的是,为了下水,他必须熄灭唯一的火折子!在这绝对的黑暗中,没有小舟的浮力支撑,仅靠人力泅渡……简直是九死一生!
“他娘的!”钱明低骂一声,脸色惨白。但事已至此,别无选择。他咬紧牙关,果断吹熄了火折子。世界瞬间陷入无边的、令人绝望的黑暗。他摸索着解开小舟的缆绳,将它推向远离拦网的角落(避免被人发现),然后深吸一口气,将张经纬事先为他们准备的、用厚实羊皮缝制的气囊牢牢绑在胸前和后腰(即使穿着札甲,也能提供足够的浮力)嘴里还要不停的往这气囊里充气。做完这一切,他牙关一咬,带着赴死般的决心,“噗通”一声,悄无声息地滑入了漆黑刺骨的河水中!
冰冷!瞬间包裹全身的刺骨冰冷让他几乎窒息!水流像无数只冰冷的手,撕扯着他的身体。他奋力划动四肢,靠着羊皮气囊的浮力,勉强将头露出水面,艰难地朝着记忆中拦网的方向(也是水流的方向)游去。黑暗中,他完全失去了方向感,只能凭借水流的感觉和本能向前挣扎。每一次划水都沉重无比,冰冷的河水灌入口鼻,呛得他直咳嗽。不知游了多久,就在他感觉四肢麻木、意识都开始有些模糊的时候……
前方,似乎出现了一点极其微弱的光亮!
对于此刻的钱明来说,不啻于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朝着光亮的方向拼命划去。不管那是不是汇合点,不管前方是天堂还是地狱,他都必须去!
终于,他挣扎着靠近了光亮来源的岸边——那是一处稍微高出水面的岩石平台,光似乎是从岩石缝隙或某个通道口透出来的。钱明手脚并用地往上爬,冰冷的河水从他沉重的札甲缝隙里哗哗流淌。他刚狼狈不堪地趴上岩石,贪婪地喘着粗气……
突然——!一只粗壮如铁箍般的手臂猛地从阴影中伸出,闪电般勒住他的脖子!另一只大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死死捂住了他的嘴!
“呜呜呜——!”钱明魂飞魄散,以为遭遇了伏兵!求生的本能让他瞬间爆发出力量,一只手拼命去掰捂嘴的手,另一只手则迅猛地摸向腰间,抽出了张经纬配发的防身匕首,不管不顾地就要向后刺去!
“老钱哥!别动!是我!”一个刻意压低的、极其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急促响起!
钱明浑身一僵,刺到一半的匕首也停在了空中。借着那极其昏暗、似乎是从某个拐角透来的微弱光线,他奋力扭过头,看清了身后那张沾满泥污、却轮廓分明的脸——浓眉大眼,憨厚中带着一丝狡黠,不是那个本该远在武州军营的“木头”吗?!只是眼前的木头,身形似乎比记忆中更加魁梧壮硕,几乎塞满了这狭窄的通道,浑身散发着一种长期潜伏在阴暗潮湿环境中的土腥气和彪悍气息。
“木……木头?!”钱明的声音因为震惊和刚才的窒息而嘶哑变形,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咋……咋是你?!你不是已经参军去了吗?!怎么会在这里?”他压低声音,连珠炮般问道,同时迅速收起匕首。
木头松开手,警惕地看了看四周黑暗的通道,将他拉到一块更大的岩石后面隐藏身形,这才用几乎耳语的声音快速解释:“参军?那是少爷放的烟幕弹!石家那帮孙子,在少爷身边安插了不少眼线,盯得死紧。少爷料定他们会对身边的人下手或监视,为了不打草惊蛇,也为了能暗中行事,少爷就和我演了那场‘争吵’的戏。我假装负气出走‘参军’,实际上,当天晚上就秘密潜回来了!这些日子,我一直在这暗无天日的老鼠洞里钻来钻去,摸他们的底细,给少爷传消息呢!”
钱明恍然大悟,一拳轻轻擂在木头结实如铁的胸膛上,又惊又喜:“好小子!行啊你!平时看着像块榆木疙瘩,没想到你这木头脑袋里,还藏着这么多弯弯绕绕!连我都给骗过去了!是少爷的主意?真是……神了!” 他对张经纬的佩服又深了一层。
“嘿嘿,”木头憨厚地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主要还是少爷神机妙算。那晚吵得可凶了,我自己都快信了。” 他随即注意到钱明身上湿漉漉、沉甸甸的札甲,眼睛一亮:“嚯,老钱哥,你这身行头……挺威风啊!棋牌官的披身挂甲?好东西!少爷给的?”
钱明正觉得这札甲在水里泡过之后死沉,碍手碍脚,闻言立刻顺水推舟:“可不是嘛!少爷给我们弄来防身的……重得要死,在水里差点把我拖沉底!穿着它走路都费劲,更别说钻洞打架了。要不……你穿?你这身板,撑得起!” 他一边说一边作势要解甲。
“那……那多不好意思啊……”木头嘴上说着不好意思,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那套在昏暗光线下依旧泛着冷硬光泽的甲胄,蒲扇般的大手已经迫不及待地伸了过来,熟练地摸索着札甲的串带袢和卡扣,“嘿嘿,不过老钱哥你这么客气,兄弟我就不跟你见外了!这玩意儿,给我正合适!” 他三两下就帮钱明把湿透沉重的札甲卸了下来,又飞快地套在自己身上。札甲穿在他那魁梧如熊的身躯上,竟然显得颇为合身,更添了几分凶悍之气。
“舒坦!”木头活动了一下肩膀,感觉力量倍增。他压低声音,神情变得严肃起来:“老钱哥,你来得正好。我知道二狗他们大概的位置,一会儿我带你摸过去汇合。不过现在,我们得先避一避风头。” 他指了指光亮透来的方向,声音压得更低:“就在刚才,有一伙人下来了,阵势不小,听动静……像是军营里的人!”
“什么?!”钱明心头剧震,脸色发白,“真有披甲兵?!多少人?”
“我远远瞄了一眼,估摸着得有二十来个!装备精良,走路都带着铁叶子响!”木头眼中闪过一丝凝重,“为首的那个,戴着头盔,看不清脸,但那身形架势……我总觉得有点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他皱着眉头努力回忆。
就在这时!
一阵清晰、整齐而沉重的金属摩擦声,伴随着踏在湿滑岩石上的“啪嗒”声,那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近,显然正朝着他们藏身的这片区域而来!
木头脸色骤变,经验丰富的他立刻做出反应,用几乎听不见的气声急促道:“快!下水!屏住呼吸!别冒头!”
话音未落,他庞大的身躯已如狸猫般轻巧无声地滑入冰冷的河水中,只露出一双警惕的眼睛。钱明也顾不得寒冷,立刻有样学样,悄无声息地潜入水中,紧紧挨着木头,只留鼻孔在水面以上,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冰冷的河水再次包裹全身,但此刻,更冷的是那越来越近、带着肃杀之气的金属铿锵之声!
两道高大的、身披札甲的阴影,伴随着火把摇曳的光晕,投射在两人头顶的岩石和水面上,将他们完全笼罩。脚步声停在了他们正上方的岩台边缘。
一个略显沙哑的甲卫声音响起,带着一丝疑惑和烦躁:“哎,怪了……刚才明明听到这边有‘噗通’一声水响的……像是有什么东西掉水里了?”
另一个声音听起来更沉稳些,不耐烦地嗤笑道:“得了吧你!这鬼地方,除了耗子就是水耗子!我看你是天天想着那劳什子‘仙丹’,耳朵都幻听了吧?快些回去将军身边,这湿漉漉的鬼地方,老子一刻都不想多待!”
沙哑声音的甲卫似乎有些不服气,嘟囔着:“那群装神弄鬼的牛鼻子老道,每次取‘货’都磨磨蹭蹭,从来不准时!害得将军和咱们兄弟在这老鼠洞里干等!真他娘的……”
沉稳声音打断他,语气带着警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闭嘴!小心祸从口出!人家是给你送‘仙丹’的‘仙人’!别忘了,要不是靠着那‘仙丹’提气壮胆,你小子能有今天?能穿上这身都尉的皮?” 他拍了拍同伴的胸甲,发出沉闷的响声。
沙哑声音的甲卫似乎被戳中了软肋,沉默了一下,随即带着点烦躁和尿意说道:“……行行行,你说得对,憋不住了,等我撒泡尿!这鬼地方,连个茅房都没有!”
话音未落,一阵窸窣的解甲、解裤带的声音传来。
钱明和木头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两人下意识地将头埋得更低,几乎整个没入水中!
然而,为时已晚!
一股温热、带着浓重腥臊味的黄色水流,如同肮脏的瀑布,哗啦啦地从他们头顶的岩台边缘倾泻而下!浑浊的尿液混合着岩石上的苔藓和尘土,劈头盖脸地浇了下来!
冰冷的河水本就刺骨,这突如其来的、带着体温的污秽液体淋头浇下,更是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屈辱和恶心!尿液溅入钱明的鼻孔和嘴角,那股浓烈的骚臭味让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几乎要当场呕吐出来,他只能死死咬住牙关,强行忍住。
而木头,更是瞬间被点燃了滔天怒火!他全身的肌肉在札甲下瞬间绷紧,如同蓄势待发的巨蟒!
那个撒尿的甲卫似乎很畅快,还惬意地抖了抖,嘴里发出满足的叹息。他正低头准备系上裤带……
就在这一瞬间!
“哗啦——!!!”
一声惊天动地的水响!平静的水面如同炸开一般!一个浑身滴淌着冰冷河水与污秽尿液、如同愤怒河神般的庞大身影,裹挟着无匹的巨力和冲天的杀气,从水下轰然暴起!正是木头!
他动作快如闪电!那双蒲扇般的巨手,带着千钧之力,如同铁钳般精准地、狠狠地扣在还未来得及完全反应过来的甲卫头上——一手捂住口鼻,一手死死按住后脑勺!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短促而恐怖的骨骼碎裂脆响,在狭窄的通道内清晰回荡!
木头双臂肌肉坟起,青筋暴突,以蛮横到不讲理的恐怖力量,硬生生将那颗戴着覆面铁盔的头颅,朝着一个正常人绝无可能达到的角度,瞬间拧转了整整一百八十度!覆面盔的护颈铁片在巨大的扭矩下发出刺耳的金属扭曲声!
那甲卫的身体猛地一僵,连一声惨叫都未能发出,眼中的惊骇和剧痛甚至来不及扩散,生命的气息便已彻底断绝。他像一截失去支撑的木桩,软软地向后倒去。
然而,这雷霆一击的动静实在太大了!水声、骨骼碎裂声、身体倒地的闷响!
“咋啦?!”旁边那个沉稳声音的甲卫反应极快!他刚听到异响,甚至还没完全看清同伴身上发生了什么,便已本能地厉声喝问,同时手已按上了腰间的刀柄,身体迅速转向水响的方向!
木头拧断第一个甲卫脖子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庞大的身躯借着拧转的惯性,如同出膛的炮弹,一步就跨上了岩台!带起一片冰冷的水花!他根本不给第二个甲卫拔刀或呼喊的机会,那双刚刚拧断脖子的巨手,如同拍苍蝇般,带着呼啸的风声,狠狠拍向第二个甲卫!
那甲卫只觉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当胸袭来,如同被狂奔的野牛撞中!他闷哼一声,脚下不稳,整个人被木头这狂暴的一掌直接拍得离地飞起,重重砸向旁边湍急冰冷的暗河!
“噗通!”水花四溅!
那甲卫猝不及防被冰冷的河水呛得七荤八素,沉重的札甲更是让他迅速下沉!求生的本能让他拼命挣扎,试图浮出水面呼救!
但钱明早已在水中严阵以待!他像一条伺机而动的毒蛇,在第二个甲卫落水的瞬间,便已无声无息地潜游靠近!就在那甲卫挣扎着刚要把头冒出水面换气的刹那!
钱明眼中寒光一闪,手中的匕首如同毒牙般精准探出!没有丝毫犹豫!冰冷的刀刃带着死亡的寒意,狠狠刺入那甲卫因为挣扎而暴露在水面上的咽喉!
“呃……咕噜噜……” 锋利的匕首瞬间割断了气管和血管!滚烫的鲜血如同喷泉般涌出,瞬间染红了大片浑浊的河水!那甲卫只发出几声短促而绝望的、带着血沫的咕噜声,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和痛苦,随即迅速被冰冷的河水吞没,沉重的札甲拖拽着他迅速沉向黑暗的河底。
整个过程,从木头暴起杀人到钱明水下补刀,兔起鹘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两个装备精良的披甲兵,甚至没能真正拔出武器,便已命丧黄泉!
通道内瞬间恢复了死寂,只剩下湍急的水流声和两人粗重的喘息。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尿骚味和河水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中。
木头站在岩台上,浑身湿透,札甲上滴落着混有血水和尿液的水珠,他胸膛剧烈起伏,眼中狂暴的杀意尚未完全消退,死死盯着那两具迅速被河水卷走、沉入黑暗的尸体。
钱明从水里冒出头,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和河水,心有余悸地看着木头,又看了看迅速扩散开又被水流冲淡的血色,低声道:“快!把尸体沉下去!血迹冲一冲!此地不宜久留!”
两人迅速动手,将岩台上那具被拧断脖子的甲卫尸体也拖入暗河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