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阳楼顶层。
此处视野极佳,透过巨大的雕花木窗,可俯瞰雨后天晴、华灯初上的高阳县城。室内陈设极尽奢华,紫檀木的桌椅泛着幽光,博古架上陈列着价值不菲的古玩玉器。名贵的龙涎香在错金博山炉中袅袅升起,与窗外飘入的清新空气混合成一种奇异的气息。丝竹之声隐隐从下层传来,更添几分富贵闲适。
张经纬与黄粱在沈开阳的引导下步入雅阁。正对着门口的主位上,端坐着石家的家主石崇山。与张经纬记忆中那个虽老迈但精神矍铄、眼神锐利的石老爷子相比,眼前之人判若两人。他裹在一件厚重的锦缎棉袍里,身形佝偻,面色是一种不健康的灰白,眼窝深陷,浑浊的眼神中透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和一丝挥之不去的麻木。枯槁的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微微颤抖着。
张经纬与黄粱上前几步,躬身行礼,姿态恭敬中带着官威。
“晚辈张棋,见过石老官人。”
“晚辈黄粱,见过石老官人。”
石崇山抬起眼皮,浑浊的目光在张经纬身上停留片刻,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破旧的风箱:“二位大人不必多礼。老朽一介平民,当不起大人如此礼遇。” 话语间带着浓浓的暮气和无力感。
张经纬直起身,目光关切地打量着石崇山,语气真诚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老爷子,多日不见,您这气色……与晚辈上次拜会时,差的似乎有点多啊?可是身体不适?可曾延请名医?”
石崇山缓缓摇头,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唉…人老了,一天不如一天……强求不得……”
黄粱立刻笑着接话,声音洪亮,试图活跃气氛:“老爷子此言差矣!您老这岁数,还能如此气宇轩昂,坐镇高阳,那是我高阳百姓的福分,更是老天爷赐下的福寿!依是看,您老至少还能再活一个甲子!” 他这马屁拍得响亮,但石崇山只是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极其勉强的、毫无生气的笑容,并未回应。
“你们年轻人……倒是真会说话。”石崇山的声音依旧低沉。
张经纬适时地转移话题,脸上重新挂起温和的笑意:“老爷子,今日初次登门,晚辈也没带什么贵重礼物,只弄了些今春头一茬的浑元花茶,请您品鉴品鉴,聊表心意。” 他示意了一下黄粱,黄粱立刻将方悦抱上来的花茶小心放在石崇山面前的案几上。
早有侍立一旁的侍女上前,动作娴熟地取出茶叶,用玉盏冲泡。很快,一股独特的清香在雅阁内弥漫开来。石崇山端起茶盏,凑到鼻尖深深嗅了一下,浑浊的眼睛似乎亮了一瞬:“嗯……这茶清香无比,又带着一股……一股沉稳的檀木香气,这味道真是沁人心脾,令人神思一清啊……”
张经纬微笑道:“老爷子见多识广。这正是浑元徐氏的独门手艺,别处难寻。”
石崇山抿了一小口,回味片刻,点点头:“徐家的手艺……老朽是知道的。这么些年了……就属他家的茶,最有韵味,也最合老朽脾胃。” 他难得地多说了几句,仿佛在回忆往昔。
张经纬立刻接口,语气热络:“那真是巧了!这浑元徐家娘子,正是我军行的一个长期供应商。若是这花茶合您胃口,晚辈天天派人给您送来!保证您喝到的都是最新鲜的头茬!”
石崇山放下茶盏,抬起眼皮,目光复杂地看了张经纬一眼,缓缓摇头:“张大人的好意……老朽心领了。只是……”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自嘲和疏离,“如今张大人已贵为朝廷钦封的爵爷,身份尊贵。老朽……一介草民布衣,也只得……瞻仰张大人风采了。”
张经纬摆摆手,神色淡然:“区区男爵,虚衔而已,不足挂齿。老爷子德高望重,才是高阳真正的定海神针。”
石崇山沉默了片刻,浑浊的目光在张经纬和黄粱脸上扫过,最终停留在张经纬身上,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了然:“张大人……今日在老朽这陋楼设宴,恐怕……不单单是为了送茶这点小事吧?” 他毕竟曾是掌控一方的人物,虽已迟暮,但基本的敏锐还在。
张经纬心中冷笑,面上却笑容依旧,坦然道:“老爷子真是明察秋毫,洞若观火。晚辈今日前来,确有一事,是想接着上次咱们……嗯,说到一半的那个生意,再仔细聊聊。” 他故意将“生意”二字咬得稍重。
“哦?生意?” 一直侍立在石崇山侧后方的沈开阳,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立刻上前一步,脸上堆起商人特有的精明笑容,声音洪亮地插话道:“既然是生意,那可容许沈某插一句嘴?毕竟,这生意上的细务,老爷子年事已高,精力不济,如今多是沈某在打理。”
石崇山眼皮微垂,端起茶盏又抿了一口,没有任何表示,仿佛默认了沈开阳的说法。
张经纬心中了然,目光转向沈开阳,笑容不变:“沈掌柜但说无妨。既然是生意,自然要谈清楚。”
沈开阳清了清嗓子,眼中精光闪烁,语气斩钉截铁:“好!那沈某就直说了。上次张大人提出的条件,我们原则上接受。但是——”他话锋一转,竖起一根手指,“人次需往上提!而且是大提!我们这次需要——一千奴隶!”
“一千?!”
这个数字如同惊雷在雅阁内炸响!
不只是张经纬和黄粱瞬间脸色微变,就连一直垂着眼皮仿佛事不关己的石崇山,也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瞪圆,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他干枯的手指紧紧抓住座椅扶手,身体微微前倾,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化为一声剧烈的咳嗽,被旁边的哑女慌忙抚背顺气。
沈开阳对石崇山的反应视若无睹,他盯着张经纬,仿佛在欣赏对方脸上的惊愕,继续抛出他的筹码:“当然,这一千人,沈某也不会让张大人吃亏。凡是男奴,在张大人原有开价的基础上,沈某再加三成! 如何?”
张经纬迅速压下心头的震惊,脸上重新挂起商人算计的表情,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似乎在快速盘算:“原有的条件……也就是二十六贯钱一个男奴……加三成……那就是……嗯,三十三贯八钱?零头不好算……”他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个看似“贪婪”的笑容,“不如……沈掌柜,咱们痛快点,凑个整,三十贯钱一个,怎样? 不分男女,都按三十贯算!” 他故意混淆了男女奴的价差,还“大方”地抹了零头。
“三十贯?!”沈开阳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随即化为夸张的惊愕和不满,声音也拔高了,“张大人!您这……这是在说笑吧?!在一般的奴隶市场里,三十贯钱都够买十个身强力壮的昆仑奴了!您这价钱……未免也太离谱了!” 他连连摇头,一副“你疯了”的表情。
张经纬身体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端起茶盏慢悠悠地吹了吹,语气带着一丝慵懒和自信:“哎,沈掌柜,话不能这么说。你那儿量管够,自然便宜。我这儿嘛……”他放下茶盏,目光灼灼地盯着沈开阳,“量,我也管够!而且保证来源干净,手脚利索,绝不会给沈掌柜惹麻烦! 关键是,你……吃得下吗?” 他故意用“量管够”刺激沈开阳,暗示自己掌握着庞大的奴隶来源渠道。
沈开阳眼神闪烁,皮笑肉不笑地说:“张大人说笑了。据沈某所知,您的军行,家大业大是不假,但好像……并没有做着奴隶贩运的生意吧?这突然要拿出上千奴隶……”
张经纬哈哈一笑,打断他,豪气干云地一挥手:“沈掌柜消息灵通,但也不全对。我军行巨资何止千万?区区奴隶生意,不过是九牛一毛!只要沈掌柜价钱合适,门路嘛……自然手到擒来!” 他展现出一种富可敌国、无所不能的豪商气派。
沈开阳盯着张经纬看了几秒,似乎在判断他话语的真伪。最终,他像是下了很大决心,沉声道:“这样吧,张大人,二十八贯!一个男奴二十八贯!但前提是——都要男奴!*一个女奴也不要!” 他再次强调了只要男奴,其用途昭然若揭——绝非简单的家仆!
张经纬心中冷笑,面上却寸步不让,摇头道:“沈掌柜,这就不够意思了。我既然说了量管够,自然是男女都有。怎么能只收男奴,不收女奴呢?这不合规矩。这样,不管男奴女奴,一律三十贯! ”
他再次咬死三十贯,假意跟他讨价还价。
“张大人!”沈开阳的脸色终于沉了下来,语气也带上了怒意,“咱们现在谈的是生意!是白花花的银子!不是信口开河!三十贯一个奴隶?怎么可能!这价钱拿到西域都能买上等战奴了!” 他显得气急败坏。
张经纬丝毫不为所动,慢条斯理地抿着茶:“生意嘛,自然有风险。我担着这么大的干系,弄来这么多人,万一走漏风声,可是掉脑袋的买卖。三十贯,包含了我的风险钱。沈掌柜家大业大,何必在意这点小钱?” 他反将一军。
雅阁内的气氛顿时变得紧张而凝滞。黄粱屏住呼吸,手心全是汗。石崇山则闭着眼睛,靠在椅背上,胸口微微起伏,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又或者,他已无力改变什么。
就在这时,雅阁的门被轻轻叩响。一个紫衣小厮低头快步进来,径直走到沈开阳身边,附耳低语了几句。声音虽小,但在安静的雅阁内,张经纬凝神之下,隐约捕捉到“张县令带来的人”、“烂醉如泥”、“吐了一地”、“在寝房睡着”、“另一个……寻欢作乐……蒙眼捉迷藏……”等只言片语。
沈开阳听完,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带着嘲讽和放心的神色,挥挥手:“知道了,下去吧。好生‘伺候’着,别出岔子。”
小厮躬身退下。
张经纬心中大定!方悦和梁大海的掩护计划成功了!一个“烂醉如泥”在房里“睡着”,一个在“寻欢作乐”,这足以麻痹沈开阳的警惕。他的目光再次投向沈开阳,仿佛刚才的小插曲不存在,脸上忽然露出一丝感兴趣的表情,挑眉问道:“对了,沈掌柜,既然说到奴隶。我听闻你在西域诸郡也颇有门路,售卖胡奴。不知……有种昆仑奴,黑皮高大,壮硕无比,力能扛鼎,像这样的稀罕货色,在你那儿……能开个什么价?” 他故意抛出一个新话题,既是拖延时间,也是试探沈开阳的底细和反应。
沈开阳一愣,显然没料到张经纬突然问这个,但他反应很快,顺着话头道:“昆仑奴?嗯……确实算得上稀罕。不过……黑皮高大,看着唬人,未必比得上咱们北地的汉子耐劳。依沈某看……不妨也就……三十贯顶天了!” 他下意识地又带出了“三十贯”这个数字。
张经纬立刻摇头,伸出四根手指,语气夸张:“不不不!沈掌柜,你这价压得太狠了!昆仑奴万里迢迢运来,物以稀为贵!而且那身板,看着就威风!怎么的也得……四十贯!”
沈开阳被张经纬这“坐地起价”的劲儿气笑了,连连摆手:“张大人!您这……也太会抬价了!我承认昆仑奴是少见,但四十贯?绝无可能!这样吧,看在张大人的面子上,三十五贯!不能再多了!再多,这买卖就真没法做了!” 他似乎急于结束这场偏离主题的讨价还价。
张经纬故作沉吟,片刻后,才“勉为其难”地点头:“三十五贯……行吧,看在沈掌柜这么有诚意的份上。那……咱们现在算是敲定了?这奴隶生意,是合作伙伴了?” 他话锋一转,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如刀,紧紧盯着沈开阳,“既然是合作伙伴,你用这上千的奴隶……**到底要做什么?** 总得……给本官透个底吧?总不能稀里糊涂地,就把这么多人交到你手上,万一出了事……”
沈开阳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但立刻强自镇定下来,干笑两声:“张大人说笑了!自然是……用作家仆啊!石家产业众多,庄子、铺面、府邸……哪里不需要人手?一千人,分下去,也不算多。”
“家仆?”张经纬猛地站起身,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和质问,“石老爷子年事已高,深居简出!据本官所知,石府如今的家仆已有上百人!侍奉老爷子绰绰有余!你张口就要一千人?你是要侍奉皇上啊?!还是要拉起一支私兵?!” 他厉声喝问,如同惊雷炸响!雅阁内瞬间死寂!熏香的气息仿佛都凝固了!
“张大人!慎言!这种事怎么能乱说呢!”沈开阳脸色剧变,厉声反驳,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一千人……还得下庄子,干农活!府里杂七杂八的事儿……都得有人干呐!” 他的辩解苍白无力。
张经纬根本不理会沈开阳,冰冷的目光如同利剑,直刺向主位上脸色煞白、浑身颤抖的石崇山,声音如同寒冰:“石老爷子!您来告诉本官!他一个高阳楼的掌柜!怎么还管得了你石家上千口人的生死大事?!这石家,到底是谁说了算?!”
石崇山被张经纬那凌厉的目光逼视,如同被剥光了衣服,枯槁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他嘴唇哆嗦着,看向沈开阳,眼神中充满了恐惧和一种被胁迫的绝望。在沈开阳阴沉目光的逼视下,他最终艰难地开口,声音细若游丝,充满了无力感:“张大人有所不知,沈掌柜不仅只是高阳楼的掌柜还是我石家的大管家,我管家事,他管外事,这有何不可?”
“呵呵呵……”张经纬发出一阵冰冷刺骨的笑声,他缓缓踱步,走到石崇山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位曾经叱咤风云、如今却形同傀儡的老人,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你管家事?他管外事?这……有何不可?” 他重复着石崇山的话,语气中的讥讽浓得化不开,“石老爷子,您管的是哪门子‘家事’?是看着他把石家基业,拖入这万劫不复的深渊吗?!”
他猛地转身,戟指沈开阳,声音如同雷霆,震得整个雅阁嗡嗡作响:
“而他管的‘外事’——”
张经纬的目光如同燃烧的火焰,死死锁定沈开阳那张因愤怒和惊惧而扭曲的脸:
“——就是这些伤天害理、祸国殃民、用上千条人命去填的滔天罪恶吗?!”
“轰!”
张经纬最后一句怒吼,如同惊雷,彻底撕碎了高阳楼顶层那层虚伪的祥和面纱!雅阁内,杀机毕露!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