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阳县衙·县令居所**
细密的雨丝斜织着,敲打在窗棂上,发出沙沙的轻响。皇甫灵倚在窗前,黛眉微蹙,望着庭院中被雨水打湿的青石板和依旧倔强透出云层的阳光。
“怪了,”她轻声呢喃,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烦,“这雨下得急,太阳却还明晃晃地挂着,真真是‘太阳雨’。”
一旁侍立的豆芽捧着刚收拢的衣物,闻言脆生生地接口道:“夫人,这在咱们南方山林里可常见啦。老人们都说,这是‘狐狸嫁女’,也叫‘过云雨’,下不长的。而且呀,都说这太阳雨是好兆头,寓意着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呢!”
皇甫灵回头,看着豆芽那张带着稚气却努力显出老成的脸,忍不住莞尔:“你个小豆芽,年纪不大,懂得倒不少。”
豆芽微微挺起小胸脯,带着点小得意:“那是夫人您养尊处优,自然不晓得这些。我们这些做下人的,洗衣晾晒,哪一样不得看着老天爷的脸色吃饭?这日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正好把积攒的潮气都冲走,等会儿太阳一晒,衣服干得透透的,还有股好闻的阳光味儿。”
“坏豆芽!”皇甫灵被她逗乐了,伸手就去挠豆芽的腰窝,“又拿我打趣。你又不是田里的泥腿子,什么靠天吃饭,我看你是靠这张巧嘴吃饭!”
“哎呀!夫人饶命!奴婢最怕痒了!”豆芽咯咯笑着扭动身子,连忙告饶,“奴婢错了!不过……不过好的天气才能帮夫人把衣服晒得香喷喷、软乎乎的不是?”她抱着衣物,眼睛亮晶晶的。
“也是哦……”皇甫灵收回手,脸上的笑意却渐渐淡了下去,目光又飘向窗外迷蒙的雨幕,幽幽叹了口气,“唉~夫君他……又是一夜未归。这心里,总有些不踏实。”
豆芽见状,忙敛了笑容,温声劝慰:“夫人宽心。老爷身为一方父母官,公务缠身,有时彻夜查案也是常有的。您是县令夫人,自当体谅老爷的辛劳呀。”
“是是是,”皇甫灵无奈地笑了笑,伸手点了点豆芽的额头,“今早又被你这小豆芽说教了。去吧,把衣服放好,等雨停了,日头足了,好好晒一晒。”她嘴上应着,心底那份沉甸甸的担忧,却如同窗外的阴云,挥之不去。
……
远在武州的山间破院内。
山风穿过残破的院墙,卷起地上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一位身着灰色旧僧袍的禅师,正执着扫帚,不疾不徐地清扫着。他动作沉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
“怪风,”他低声自语,声音苍老而平和,“扫了两遍,又乱了。今日这风,似有不安之意。”
他停下动作,抬起头。破败的屋檐之外,天空被雨水洗过,格外清透。就在那淡蓝的天幕之上,一颗异常明亮的星辰,竟在白昼清晰可见,散发着清冷而锐利的光芒。
“太白昼现?!”禅师浑浊的眼中骤然闪过一丝精芒,他掐指默算,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算算时日……建雄他们……应是成了?”他眉头微锁,旋即又舒展开,“也罢,起一卦便知。”
他放下扫帚,凝神静气,仿佛与周遭流动的风融为一体。片刻后,他伸出枯瘦却稳定的手,探入风中,极其精准地拈取了其中三片形态各异的落叶。动作行云流水,仿佛不是他在抓取,而是风将叶子送到了他指间。
禅师将三片叶子合于掌心,闭目片刻,然后缓缓用拇指和食指将其一一捻开,仔细端详叶片的脉络、残缺的形状以及沾染的细微尘埃。他的目光起初是专注的探寻,继而猛地一凝,瞳孔骤然收缩!
“太白昼现……帝星!!”他失声低呼,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猛地再次抬头望向那颗白昼之星,眼神炽热如火,“在何方?!帝星……在何方?!”
他又低头,死死盯着掌中三片仿佛蕴藏着天地玄机的落叶,反复确认。最终,他颤抖着将这三片承载着惊世预兆的叶子紧紧按在胸口,仿佛要将其融入心脉。浑浊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盈满了深陷的眼眶,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无声滑落。
“帝星在北!!整整……整整一甲子了啊!”他仰天长叹,声音哽咽,带着无尽的沧桑与终于得见的狂喜,“老师!您在天之灵,可曾看见?您的宏愿……终于……终于该了了!”
破败的小院中,只剩下山风呜咽,和一位老僧压抑不住的、带着血泪的祈祷。
……
高阳外·地道水闸
冰冷的雨水哗哗地冲刷着地面,汇入浑浊湍急的暗河。几个穿着湿透道袍的身影,正狼狈地站在水闸旁,脸色比天色还要阴沉。他们死死盯着闸口处那张在激流冲击下微微震颤、却异常坚固的钢丝网,眼神里充满了挫败和惊疑。
一个小道士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和汗水,声音带着哭腔:“师兄,雨太大了!水流跟疯了一样,咱们最后那艘小船,刚靠近就被撞散了架!根本进不去啊!”
旁边一个年长些的道士,脸色煞白,声音发颤:“不止是水……我感觉……我感觉,星君有危险!”
小道士惊恐地抓住他的胳膊:“那……那我们更要快些去救星君啊!不能耽搁了!”
为首的,是一个面容阴鸷的中年道士。他死死盯着那阻隔了去路的钢丝网,眼神闪烁不定,最终化为一片冰冷的决绝。他缓缓摇头,声音低沉而残酷:“救?晚了……昨夜子时,我便起了一卦。卦象大凶,九死一生!我故意拖延,想等到今日辰时,看能否有一线转机……”他惨笑一声,指着那汹涌的暗河和坚固的闸网,“现在,你告诉我,还有什么转机?星君……恐怕已经……”
小道士如遭雷击,踉跄后退一步:“星君……陨落了?!那……那我们……”
为首的道士猛地转身,雨水打在他脸上,也冲刷不掉那份狰狞的野心:“回太源?不!回集庆!立刻回集庆总坛!”
“集庆?”小道士愕然,“我们就这么走了?星君……”
“蠢货!”为首道士厉声打断他,眼中闪烁着毫不掩饰的贪婪,“回了集庆,禀明‘星君’殉教,以我的资历和道行……我就是下一任‘北极武曲星君’!”
小道士倒吸一口凉气,指着对方,手指都在颤抖:“师……师兄!你!你竟敢……”
“闭嘴!”为首道士一把拍开他的手,眼神凶狠,“识时务者为俊杰!星君已陨,难道要我们陪葬吗?趁着官府还没反应过来封村搜捕,立刻走!再不走,就等着给星君陪葬吧!”他不再看小道士惨白的脸和受伤的眼神,率先转身,头也不回地扎进茫茫雨幕之中。
小道士呆立原地,看着师兄决绝的背影,又看看那吞噬了星君的幽深地道口,最终绝望地垂下头,踉跄着跟了上去。冰冷的雨水,仿佛也浇灭了他心中最后的信仰之火。
……
高阳楼下的地宫内。
混乱!极致的混乱!
庞鹿残余的甲胄兵士,正依托着残破的掩体,用血肉之躯拼死抵挡着如同潮水般涌来的“活死人”大军。刀剑砍在那些青灰色的躯体上,发出沉闷的噗嗤声,却难以阻止它们迟缓而坚定的步伐。恐惧的嘶吼、绝望的呐喊、骨骼碎裂的脆响、以及活死人那令人作呕的低沉嘶鸣,交织成地狱的乐章。
在这片混乱的中心,靠近暗河的地方,木头如同疯魔了一般。他完全无视了那些试图撕咬他手臂、腿脚的活死人,任凭它们在自己强壮的身体上留下道道血痕。他的双眼赤红,布满血丝,死死盯着浑浊湍急的河水,一次又一次地扎猛子潜入冰冷刺骨的暗流之中。
“少爷——!少爷你在哪儿啊——!”他每一次浮出水面,都伴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锣。浑浊的河水混着泪水,不断地从他刚毅却布满绝望的脸上冲刷而下。他像一头失去幼崽的受伤猛兽,在绝望中徒劳地搜寻着,每一次潜入都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
“木头!别找了!快上来!升降机放下来了!”钱明在岸边焦急地大喊,试图拉住又一次要扑向水里的木头。几个官兵也试图帮忙阻挡靠近的活死人。
“滚开!”木头猛地甩开钱明的手,力气之大几乎将他掀翻,他的眼神狂乱,只有那幽深的河水,“少爷还没找到!我怎么能上去?!我要找到少爷!”
“你他娘的想死在这些鬼东西手里吗?!”钱明指着周围步步紧逼的活死人,急得跳脚。
“死就死!”木头猛地回头,赤红的眼睛瞪着钱明,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找不到少爷,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死也要和少爷死在一块儿!是我没护好他!是我没用!”巨大的自责和悲痛几乎将他撕裂。
“木头!”王二狗也冲了过来,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他死死抓住木头的胳膊,声音带着哭腔和严厉,“你清醒一点!当务之急是先脱险!你想让少爷用命换来的机会,就这样白白断送吗?你想让少爷的苦心付之东流吗?!”
“可是少爷……少爷他……”木头看着汹涌的河水,巨大的无力感瞬间将他击垮,他双腿一软,跪倒在冰冷的河滩碎石上,拳头狠狠砸向地面,发出沉闷的响声,指节瞬间血肉模糊。
陈建雄大步上前,脸上是经历过生死磨砺的冷硬。他没有丝毫犹豫,扬起手,“啪!啪!”两声清脆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木头脸上!力道之大,让木头都偏过头去。
“醒醒!”陈建雄的声音如同冰锥,刺入木头混乱的意识,“看看你现在这副鬼样子!你家少爷若是看见了,你觉得他会怎么想?他是会为你这个‘忠仆’自豪,还是觉得自己豁出性命所做的一切,换来的就是你这样毫无价值、白白送死的愚蠢?!”
木头被打懵了,脸颊火辣辣地疼,但陈建雄的话却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他疯狂的火苗,只剩下彻骨的冰冷和无边的悲恸。他抬起头,茫然地看着陈建雄,又看看王二狗,再看看那吞噬了少爷的暗河,巨大的悲伤终于冲垮了堤坝,他像个孩子一样,抱着头,蜷缩在地上,发出了压抑到极致、如同野兽哀鸣般的痛哭。
不止是木头,钱明、梁大海,这些跟随张经纬出生入死的兄弟,此刻也全都红了眼眶,紧紧咬着牙关,强忍着不让泪水决堤,但颤抖的肩膀和压抑的呜咽,出卖了他们内心的剧痛。劫后余生的庆幸,被失去主心骨的巨大悲痛彻底淹没。
升降机缓缓上升,将幸存者带离地狱般的溶洞。
雨势稍歇,但天空依旧阴沉。
方悦早已等候多时,他心急如焚地在临时搭建的营地和救援点来回穿梭,目光焦灼地在每一个被救上来的人脸上搜寻。当看到王二狗、木头、陈建雄等人被搀扶着上来,却唯独不见那个熟悉的身影时,方悦的心猛地一沉。
他一个箭步冲上前,抓住离他最近、失魂落魄的钱明:“钱爷!大人呢?我家大人呢?”
钱明抬起头,脸上混杂着泥水、血污和未干的泪痕,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只是痛苦地摇着头。那绝望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方悦如遭重击,踉跄一步,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他猛地转向木头,木头却只是抱着头蹲在地上,肩膀剧烈地耸动。他又看向王二狗和陈建雄。
王二狗别过脸,不忍再看。陈建雄深吸一口气,迎上方悦的目光,声音沉重而清晰:“我们……亲眼所见。大人被沈开阳用匕首刺中要害多处,然后……两人一同坠入了暗河之中。河水湍急汹涌,瞬间便没了踪影……生死……下落不明。”
“落水?!”方悦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希冀的颤抖,“只是落水?!没有……没有看到……”
“方先生!”杨昭也闻讯赶来,正好听到陈建雄的话,他立刻接口道,“现在雨势虽缓,但昨夜至今雨水甚大,地下暗河必然暴涨,水流极快!大人若只是落水,极有可能被冲出溶洞,冲向下游!未必……未必就是绝路!”
这句话如同黑夜中的一道惊雷,瞬间劈开了木头绝望的阴霾!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爆发出惊人的光芒,连滚带爬地站起来,死死抓住杨昭的胳膊:“对!对对对!杨巡检说得对!是被冲走了!少爷一定只是被冲走了!他水性好!他一定能活下来!”
他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混乱的思绪被这个可能性强行聚拢。
方悦也瞬间清醒过来,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他猛地转身,对着刚刚集结完毕衙役们,发出了嘶哑却无比清晰的命令:
“所有人听令!立刻分头行动!以高阳楼为中心,沿所有可能的泄洪河道、溪流、水网,向南边所有村庄搜寻!活要见人,死……不!一定要找到张大人!立刻出发!”
希望,如同阴云缝隙中艰难透出的一线微光,重新点燃了这片被悲伤笼罩的土地。
众人立刻行动起来,马蹄声、脚步声、呼喊声再次打破了雨后的沉寂,向着南方的水网村落,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