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就和尚望一眼睡得正酣的谢籍,叹道:“这位小施主临阵顿悟,当真是天才人物,只是体魄底子终究是是差了些……若不睡个三天三夜,怕是醒不过来。”
谢籍这小子仗着天赋绝顶,平日里炼体劳作,都是偷奸耍滑,唤些傀儡纸人替他辛苦,这一回终于吃亏,也不知以后会不会长些记性。
随即又对洪浩道:“好在小狐狸火灵石虽是燃烧殆尽,但毕竟是六丁神火滋养千万年,便是那点余烬,只要它不再乱动,支撑个一年半载也是轻而易举。洪施主无须过分担忧。”
洪浩听来,心下稍宽。
不过这将就和尚从容不迫,娓娓道来,似乎还精于岐黄之道,这一层倒是出乎他意料。
当即疑惑道:“多谢大师,只道大师佛法精深,却不知大师对医药一道也造诣非凡,实在教人佩服。”
将就和尚摆摆手,“洪施主过誉了。说来老和尚我也是半路出家……出家之前,四处游历,曾在深山老林跟着一位苗裔大夫捣过几年草药。”
二人说话间,走到谢籍跟前,眼见轻尘嘴角也有些淡淡血迹,洪浩关切道:“师妹可还要紧?”
轻尘摇摇头,将逾常递还洪浩,“我无事,不过灵儿这一回伤的不轻,恐是要好好休整一些时日。”
洪浩暗忖:“既然大家都受了伤,那须找个落脚处都好好休憩一回。”当即便望向小镇,动了寻个驿站酒楼住下的心思。
将就和尚像是看出洪浩心中所想,“阿弥陀佛,我铁佛寺中空房甚多,洪施主若不嫌鄙陋,不如就在寺中盘桓几日……放心,老和尚不收你香油钱。”
讲起香油钱,洪浩不禁又想起禅林寺那群肥头大耳,油光满面的和尚尼姑。
不过看将就和尚一身粗糙僧袍,加之先前也瞧见寺中冷清颓败模样,也知不能以偏概全,以为天下和尚皆是一般德性。
既然老和尚热情相邀,只要有个住处,客栈还是僧庐,洪浩并无讲究。
当下便把小炤小心安放怀中,又背起谢籍,对跟在身后小心翼翼战战兢兢的老者道:“我们要在寺中修整几日,你也一路。”
老者立马点头哈腰,谄媚道:“但凭大仙安排,小老儿无有不从。”
说来他受伤极重,能得几日休息自然是再好不过。不过看他先前威压气势,也算得惊天动地的一方人物,如今沦落到仰人鼻息,倒也嗟嘘可叹。
谁叫他出门不看看老黄历,惹到了洪浩一群。如今还能留得一条命在,已经算是祖坟冒烟。
将就和尚把半空的红莲收了,对老者道:“老施主机缘巧合,得了世间罕见的红莲业火,却炼化不当,误入歧途,实在是可悲可叹。”
须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红莲业火虽有燃烧净化世间罪孽之力,但老者自己非是大慈悲之人,并不能得其精妙。
洪浩几人便向着寺院而行。
路上洪浩始终想不过味,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大师,先前寺庙外打得地动山摇……大师未必一点不曾瞧见听见?”
“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洪施主你们这么大动静,怎生能没有瞧见听见?老和尚瞧见外面天昏地暗,飞沙走石,听见惊雷四起,震耳欲聋……”
洪浩不由得一愣,原以为将就和尚会装聋作哑,找话搪塞,却不料竟是实话实说,倒是实诚得紧。
“那……大师为何……”讲着讲着,洪浩自己反而没了理直气壮,“稳坐钓鱼台?”
好像稳坐钓鱼台并无不妥,他以前最讨厌和尚多管闲事,如今人家真的不管,难不成又是错了?
“阿弥陀佛,洪施主,谁讲我稳坐钓鱼台……”将就和尚一本正经道:“老和尚吓得钻到禅床底下捂住了耳朵。”
洪浩听来哭笑不得,随即怅然道:“大师,大师说笑了。”
“非也非也。”将就和尚一指走在最后唯唯诺诺的老者,仍是正色道:“若讲争斗,老和尚与这位,或还能势均力敌僵持一阵,但与被洪施主你烧了的青衫男子相比……怕是过不了三合。”
洪浩默不作声,他自己也知,这话决计不是说笑。要不是两道真火被小炤炼化,以自己先前的修为,恐怕一合都难以抵挡。
“老和尚不是不想帮,是帮不了。强行插手这等大因果,非智者所为。我能做的,就是在这铁佛寺里,念几句经,求个平安,等你们打完了,看看能不能捡点漏,比如现在这样,给你们指条明路,留各位养伤休整。”
洪浩听着,心中最后的那点芥蒂和不忿也渐渐消散了。
说来将就和尚与自己,不过是萍水相逢,虽有几分交情,但远非生死之交。人家凭什么要为了自己这群人,去硬撼那深不可测的青衫男子?那无异于螳臂当车,飞蛾扑火。
他洪浩自己,不也是只为了自己在乎的人才会拼命么?
将就和尚能在事后提供帮助,点化母兽,指点迷津,甚至收留他们养伤,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想到这层,洪浩心中豁然开朗。
“大师,”洪浩的声音平和了许多,“是在下先前失言了。大师能收留我等养伤,指点迷津,已是莫大恩情,洪浩感激不尽。”
“阿弥陀佛,”将就和尚摆摆手道:“洪施主言重了。老和尚也就是尽点力所能及的本分罢了。走吧,寺里还有几间空房,虽然简陋,遮风挡雨总是够的。这小狐狸,还有你背上那位,都需要好好静养。”
回到寺中,安顿好谢籍和小炤,洪浩这才松一口气。
他本想立刻找老者问询关于九幽之地的情形,但见老者虚弱模样,虽讲是咎由自取,但终究还是有些不忍,想着也不急一时,也就作罢。只叫他也好生休息。
阿婆那边事情已了,他若再去探看,便有些画蛇添足,反而不美。
只是眼下除了他,个个带伤,都需安心静养,一时间倒显得他有些多余。
洪浩独自走出禅房。寺内一片寂静,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诵经声。
他无所事事,不过是想随便走走。但路过轻尘房间之时,房间窗户开着,他随意瞥了一眼,却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透过窗户瞧见轻尘正坐在蒲团上,膝上横放着她的佩剑。
那柄剑,并非什么神兵利器,只是凡铁精铸,样式古朴,剑身修长,通体呈现出一种内敛的冰蓝色。此刻,在昏暗的光线下,洪浩却清晰地看到,剑身之上布满了细密如同蛛网般的裂痕。
这些裂痕,显然是在先前与青衫男子那电光火石般的交锋中留下的。那男子看似寻常的手指一点,蕴含的力量却足以震碎寻常法器。若不是轻尘的修为加持,这柄剑早就破碎断裂。
饶是如此,洪浩也知晓,这柄剑已经等同于废铁,不再适合用于实战。
轻尘纤细的手指,正缓缓抚过那些裂痕。她清冷的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但那双专注的眼眸深处,却能瞧出一丝心疼和惋惜。这柄剑,陪伴她多年,是她剑道的延伸,也是她唯一的伙伴。
洪浩心中一动。
剑修没了剑,便如男子去势,没了底气和倚仗。
当下便暗忖:“师妹也是为了护我才致佩剑受损,如今无剑可用,我岂能视若无睹?只不过五把神兵要合断界,不能给她……”
“对了,此地是平顶山脚下,星云舟码头商铺林立,各色奇珍异宝应有尽有,兵器铺子自然也不会少。自己眼下无事,不如去那边转转,看看能否为她寻一柄趁手的好剑。”
想到此处,洪浩顿时来了精神。
当下再无迟疑,出了铁佛寺,径直朝着星云舟码头而去。
先前那场惊天动地的大战,似乎丝毫没有影响码头的热闹繁华,修士们来来往往,商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好像方才那毁天灭地的战斗从未发生过。
这便是修行界的常态,再大的风波,也很快会被新的喧嚣掩盖。
洪浩收敛了自身气息,只如寻常路人,融入人流之中,轻车熟路来到码头后街。
他不由得想起当年自己在项阳城,花两百文买了镜花的往事——那时凭借水月剑的感应指引,认定了锈迹斑斑的铜镜必定不凡,一番砍价还价,最后以两百文捡了惊天大漏。
但眼下五把彼此感应牵连的神兵都已经凑齐,自然不会再有漏可捡。
而且灵儿也受伤颇重,短时间也是无法跳出来替自己拿主意。
总之一句话,眼下替轻尘挑选佩剑,只能凭自己的眼光和本事。
他信步走进一家门头招牌叫做神兵坊,看起来规模颇大的铺子。
店内寒光闪闪,灵气逼人,伙计们热情地介绍着各种名贵飞剑:玄铁剑、寒玉剑、赤焰剑……材质各异,属性不同,价格也令人咋舌。
这些剑,或锋芒毕露,或寒气森森,或烈焰缭绕,看起来都颇为不凡。
只不过在他如今的感知下,却总觉得差了几分意思。要么是灵性不足,显得呆板;要么是材质不够坚韧,难以承受轻尘那精纯剑意全力催动;要么是属性与轻尘的功法并不完全契合。
逛了两圈,竟没有一柄能真正入他眼的。
如果讲凑合使用,他便是胡乱选一把也能强过轻尘那把凡铁打造的长剑。可他总是觉得既然要找,就一定要用心找一把好剑送给轻尘,方显诚意。
当下出了店铺,又去到另一家兵器铺子……只不过逛下来,依旧是并无满意之选。
就在他踌躇之际,一个略显稚嫩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大哥,你是不是想要买剑?钱不够?”
洪浩循声低头,却瞧见一个约莫十一二岁的半大孩子。
这孩子衣衫破旧,沾满泥污,脸上也脏兮兮的,唯有一双眼睛黑白分明,透着机灵和狡黠。此刻正眼巴巴地望着自己。
洪浩有些惊讶,这孩子怎生知道自己想要买剑?
但他性子随和,当即点头道:“不错,你怎知我想买剑钱不够?”
那孩子一笑:“嘿嘿,我瞧你在那两家最大的兵器铺子转悠半天,进去又出来,肯定是钱不够。”他瞧洪浩穿着普通,只道是囊中羞涩的小小散修。看来已经注意他多时了。
洪浩也懒得解释,便微微一笑,“不错,我的确是想挑一把长剑,但……身上钱不够。”
孩子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我就知道……大哥我给你讲,那些铺子里的剑,贵得要死。都是那些坐大船的神仙老爷才买,一般人是买不起的。”
洪浩连连点头称是。
“大哥……”半大小子突然压低声音,“我有便宜的剑,你要不要?”
洪浩瞧他模样,像是普通穷苦人家的孩子——星云舟码头除了修士,仍有大量普通人家或者低阶修士依附管理码头的联盟世家,求个生计。
“便宜?有多便宜?”洪浩笑道,他并不相信这小子真有什么剑,不过是随口一问罢了。
“只要两个大肉包子,我就带你去取。”孩子望一眼不远处的包子铺,咽了一口口水,“你讲便不便宜?”
洪浩一愣,旋即明白,恐是这小子腹中饥饿,想吃包子,编个由头哄他。
那孩子见洪浩不语,着急道:“真的,骗你是小狗!”说着还拍拍自己干瘦的胸膛,“我饿了一天了……等我吃饱了,就带你去拿,保证不骗你。”
他刚说完,随即肚子“咕噜噜”一阵响。
洪浩看着孩子瘦小的身形和着急的眼神,心中不由得一软。有剑无剑虽不知真假,但饿肯定是真饿。
两个肉包而已,对他来说不值一提。这孩子虽然可能是在耍小聪明,但看他面黄肌瘦的样子,也着实可怜。
他当即去包子铺买了四个热气腾腾大肉包,全部递给孩子:“喏,吃吧。”
孩子接过包子,眼睛都直了,也顾不得烫,张嘴就咬了一大口,烫得直哈气,却舍不得吐出来,含糊不清地连声道谢:“唔……谢谢大哥,呃……真香真好吃!”
“慢点吃,别烫着……”洪浩见他狼吞虎咽模样,提醒道。
随即便打算离开——他并未将孩子的话当真,不过是见他可怜,日行一善罢了。
却不料那小子见洪浩要走,竟着急道:“大哥,你去何处?我吃了你包子,就带你去拿剑。”
洪浩笑道:“几个包子而已,不必在意,算我请你的。”
孩子挺了挺胸脯,豪气道,“男子汉大丈夫,说话算话,我这就带你去。”看来这孩子虽是穷困,却讲义气,并不打算白吃。
洪浩本没太当真,只当是孩子吃饱了瞎胡闹,但看他认真的样子,又想着左右无事,不如跟去看看,权当散步了。
孩子领着洪浩,七拐八绕,渐渐远离了街市。最后竟来到了一处偏僻无人的小溪流。
“就是这儿。”孩子指着小溪下游一处水流稍缓、布满鹅卵石的河滩说道。
洪浩环顾四周,这里荒凉僻静,除了水声和虫鸣,再无其他。他疑惑道:“这里?剑在哪儿?”
孩子脱掉破旧的布鞋,卷起裤腿,赤着脚噗通一声跳进了及膝深的溪水里,水花四溅。
他趟着水,走到河滩中间一块半浸在水中的大石头旁,弯下腰,指着石头底部靠近水底的一个缝隙,兴奋地喊道:“大哥,你看,就在这儿……有一个剑柄,我摸鱼的时候摸到的。”
只见那块大青石底部,靠近水底的淤泥和碎石缝隙中,隐约露出一个……黑乎乎、布满青苔和水锈的东西。形状……似乎确实像一个剑柄的末端。只是被泥沙和青苔覆盖了大半,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孩子伸手进去,用力扒拉了几下,抠掉一些淤泥,那东西露出更多。果然是一个古朴,造型略显奇特的剑柄。
“我试了好几次,拔不出来。”孩子双手抓住剑柄,使出吃奶的力气,小脸憋得通红,但那剑柄如同长在石头里一般,纹丝不动。“太重了,卡得太死了。”
洪浩心中一动,他原本以为孩子是胡说八道,没想到还真有东西。
他走到溪边,也脱掉鞋袜,踏入清凉的溪水中,趟水来到孩子身边。
“让我试试。”洪浩蹲下身,仔细观察了一下。
他尝试着用力一拔……果然纹丝不动,似乎这剑柄与下方的大石乃至河床都连成了一体。
洪浩眼神微凝,他不再留力,体内混沌真火之力微微流转,将力量尽数灌注于手臂。
“起——”
一声低喝,洪浩手臂肌肉贲张,猛地向上一提。
然而,那剑柄……依旧纹丝不动,仿佛生根发芽一般。
洪浩心中一惊,以他如今的力量,崩裂巨石轻而易举,竟然拔不动这柄剑!
这剑……有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