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籍看得分明。
那微光初时如豆,但瞬间便膨胀,绽放。
一道、十道、百道……
密密麻麻,数不胜数的银色符箓,如同倒悬的银河,凭空出现。
粗略看来,数量极多,至少是远超谢籍的一百二十八道。
这些银色符箓并非简单的光芒凝聚,而是如同真正的星辰般,每一道都凝实无比,符文清晰可见,散发着苍茫而古老的气息,比谢籍的金符更加深邃玄奥。
数百道银色符箓无声无息地排列组合,形成一个更加庞大,更加复杂,更加完美的周天星斗大阵。银光璀璨,却不刺眼,如同月华洒落,清冷而高贵,带着一种洞悉万物本源,执掌法则秩序的无上威严。
这银色符阵静静地悬浮在九天之上,像是本就存在于那里,与天地融为一体。其玄妙程度,其磅礴气势,完全碾压了谢籍之前竭尽全力施展的金色符阵。
好比萤火之于皓月,溪流之于江海。
谢籍彻底呆住了,张大了嘴巴,仰头望着那梦幻般的银色星河,眼中满是震撼和敬畏,以及一种高山流水遇知音般的喜悦。
陆压道人也微微坐直了身体,意味深长一笑,低声自语道:“嘿嘿……果然有老家伙被引出来了。二百五十六道……有点意思。”
银色符阵并未攻击,也未消散,只是静静地悬浮着,像是在无声地展示着符道至高境界的冰山一角,又像是一种审视,一种邀请。
看着还在发愣的谢籍,陆压提醒道:“小子,你莫不是还在等着人家拎着杂包点心上门来寻你?”
谢籍这才如梦初醒,对着陆压一拱手道:“前辈,我这就去寻符箓高人。呃……若是小师叔他们先回,烦请前辈告知一声,让他们在这里等我。”
陆压摆摆手:“去吧去吧,我理会得。我料他一时半会还回不来。”
谢籍再抬头望一眼漫天银河,瞧准方向,化作一道流光一闪而逝。
陆压又端碗抿一口酒,喃喃道:“这场麻将,哪里是打牌,是气运之争啊……”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且说洪浩几人,跟着那名叫小清子的粉嫩孩童,离开了紫竹林,沿着一条蜿蜒青石小径前行。
走得一阵,前头树林子空地上,露出个极其简陋的亭子——就是简单四根木头柱子,顶上铺一层茅草而已。
亭子里,一张厚实的木方桌,四条长板凳。三个人正围坐,百无聊赖盯着桌上已经码好的麻将牌。那麻将非金非玉,通体莹白,似是某种兽骨制成。
小清子人还没到亭子跟前,就扯开嗓子喊:“爷爷,人喊来啦。不过不是老陆头,是他家来的客人,说是替他打。”
听见孩童叫喊,亭子里三人都扭头看过来。
洪浩赶紧上前几步,抱了抱拳:“几位前辈安好。晚辈洪浩,陆压前辈临时有事,让晚辈带着这个,来替他凑个手。”说着,他亮出了那三枚如意通宝。
坐东面的,也就是小清子叫爷爷那位,却是老农模样的一位老者,皮肤黝黑,满脸皱纹,穿着一身粗布衣裳。见洪浩看来,只是咧开嘴憨厚地笑了笑,点了点头,没说话。小清子跑过去,挨着他爷爷坐下。
坐南面的,是位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像乡下教书先生的中年文士。他面前放着一本旧书,笑了笑接口道:“陆先生托付的人……定然是错不了。鄙人青崖,小友请坐。”
坐西面的,却是一位女子,三十许人,素白剑袖长衣,青丝木簪,眉宇间有飒爽英气。她没说话,只是淡淡看了洪浩一眼,微微点头。
须知此间是方壶,但凡撞见的随便一个人,拉出去都是地仙起步,但几人并无想象中仙风道骨,清逸出尘的模样,只如坊间肆里随处可见的寻常之人,并不教人生出敬畏。
洪浩心里松了口气,这场面很接地气。他依言在空着的北面板凳坐下。夙夜轻尘等人则站在他身后看热闹。
此时老农终于开口,“洪小友,既然是老陆叫你来耍,想必你也知晓麻将的基本规矩。只不过一方水土一方人,麻将亦是如此。各个地方的玩法,不尽相同,可要老夫给你讲讲此间的规矩。”
洪浩连忙一拱手道:“正要请教,不知此间与外界……有何不同?”
老农嘿嘿一笑:“说来也无多大不同,不过是起完牌之后,须先与对家换三张牌再开始牌局,其余皆与外界相同。”
洪浩暗忖:“这等规矩却是蹊跷,若拿一手好牌,却须硬生生换给对方三张。不过既然先讲好了,大家皆是如此,也算公平公正。”
当下点头称是,“如此,晚辈已经知晓,可以开始了。”
老农便欲拿骰子开局,中年文士青崖却道:“且慢。”
众人便目光齐刷刷投向他,看他有何话讲。
青崖对着洪浩微微一笑,“洪小友,我等先来,且牌已经码好,你要不要打乱重新洗牌?我这人牌风最正,决计不占一点欺头。”
他言下之意,怕洪浩输了,讲是他三人做局,合起来坑他。但隐隐也有另一层意思,那就是他信心十足,自觉胜券在握。
洪浩连忙摆摆手,诚恳道:“不消不消,各位前辈都是不愿飞升的世外高人,必定不会作假来诓我一个后生晚辈。再讲,晚辈打牌……也不懂技巧,都是……都是靠一点狗屎运罢了。”
虽然是实话实说,但言语间又露出些无形装大的意思。
听他讲运气,几人皆是意味深长望他一眼,不过也未多讲什么。
牌局开始,老农掷出骰子,点数决定从女子门前的牌墙开始抓牌。
四人依次抓完十三张牌。
洪浩忐忑将牌立起一看,心中不由一喜。站他身后的林潇张大了嘴巴,只因这一群美女只有她看得懂麻将。
运气还在,三个一筒,二三四五六七八筒,三个九筒——竟然是筒子的九宝莲灯!
只不过还未来得及拉扯嘴角,突然醒悟,按照规矩,他须选出三张牌与对面青崖交换。
望着这乖巧的清一色筒子,他不由得暗暗叫苦——这规则,简直是专门用来克制他这身好运的。
总是先说断后不乱,此刻再不舍无奈也要按规矩办事。左看右看,最后把心一横,将三个一筒换了出去。
青崖看到洪浩推出来的牌,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似乎也没料到洪浩的起手牌如此之好,且如此果决地拆掉一个成型刻子。
他微微一笑道:“小友倒是舍得。”
随即,从自己牌中取出三张牌,推给洪浩。
洪浩接过一看,心中顿时凉了半截——青崖换给他的,竟然是一张东风,一张红中,一张一万。三张全是与筒子风马牛不相及的杂牌。
果然是狗屎运。原本开局听牌的绝妙好牌,如今变得狗屎一般。
“二筒。”随着清脆一声牌响,老农庄家打出第一张牌。
洪浩瞧着桌上那张二筒,心里简直在流血,若不是换牌这破规矩,他已经胡牌了。
但当下只有佯装镇定,云淡风轻。
说来奇怪,洪浩的好运似乎在开局便已经用完,每次轮到他摸牌,决计不是筒子,都是几乎不用上手的杂牌,随摸随丢。
一圈,两圈……牌桌上异常平静。四方气运在规则下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和压制。
好在他虽不能上手好牌,但随摸随丢却也平安无事,并无放炮。便是吃碰也不曾遇到。
最终,牌墙摸尽。
“流局。”老农宣布。
这局牌,无人胡牌。洪浩凭借超强气运拿到的天胡起手,被一条规则轻易化解。他深深体会到,在这方壶之地,有些东西,似乎比单纯的运气更加根深蒂固。
只是这三人对流局似乎习以为常,并不觉奇怪。
洗牌砌牌,重新再来。
洪浩抓起牌一看,心中又是一震——此番竟是清一色的条子九宝莲灯。
他咬牙将三个九条换出,换来青崖西风,白板,二万,三张杂牌——好牌再遭破坏。
牌局进行,依旧无人吃碰,摸打平静,最终流局。
第三局,洪浩起手清一色万子,依旧是换牌后,杂牌混入,优势尽失。
第四局,第五局……
牌局似乎陷入了诡异的僵持局面,洪浩发现,无论起手什么好牌,大三元,四风连刻,连七对……只要一换,立刻溃不成军,而且决计不能通过摸牌换牌来进行改善调整。
渐渐地……
老农脸上的憨厚笑容渐渐收敛,每次码牌,打牌的动作,都带着一种与大地相连般的沉稳厚重。他打出的牌,仿佛落地生根,带着一股土黄色的,凝实无比的气运,牢牢占据着东方一隅。
青崖依旧面带微笑,但指尖在旧书上的敲击变得更有韵律。他周身似乎弥漫开一股青色的,如同草木滋生,文脉流转般的绵长气运,温和却韧性十足,盘踞南方。
那位女子依旧沉默,但眉宇间的英气愈发锐利。她每一次摸牌打牌,都带着一股银白色的、锋锐无匹的气运,如同出鞘的剑光,凛不可犯,镇守西方。
而洪浩,尽管牌局不顺,但他体内那被规则一再压制,却始终不曾衰竭的滔天气运,反而在这种持续的对抗中更加炽烈。一股赤红如火,充满生机与变革力量的气运,自他体内蒸腾而起,虽被三方压制,却顽强地固守着北方,并且隐隐有愈燃愈旺之势。
四方气运,在这小小的牌桌之上,随着每一局牌的进行,不断碰撞,交织,抗衡。它们不再仅仅是牌技的较量,更是四种截然不同大道气运的显化与争锋。
起初,这气运的波动还仅限于亭内,常人难察。但随着流局一次次上演,四种气运的碰撞愈发激烈,终于开始引动外界的天地灵气。
茅草亭的上空,原本晴朗的天空,开始出现异象。
东方天际,有土黄色的云气汇聚,厚重如山岳,沉凝不动。
南方天际,有青色的灵光如丝如缕,交织成网,生机勃勃。
西方天际,有银白色的剑芒若隐若现,切割云气,锐利逼人。
北方天际,则是一片赤红如火的霞光在涌动,虽然被三方隐隐压制,却依旧炽热澎湃,充满了不甘与活力。
这四色气运光晕,如同四支大军,各据一方,在茅草亭上空形成一个清晰的四方格局,相互对峙,互不相让,将那片天空渲染得瑰丽而诡异。
一股难以言喻的磅礴威压,缓缓弥漫开来。
如此异象,岂能瞒过方壶仙境中那些感知敏锐的大能。一时间,方壶各处,皆有神识波动,道道目光投向这小小的茅草亭。
“咦?那四个老家伙又在搞什么名堂?”
“不对,这次的气象……有生人气息,而且这股赤红气运,好生霸道。”
“走走走,去看看稀奇,多少年没见这么大动静了。”
只见山林间,云深处,一道道身影或驾遁光,或骑异兽,或闲庭信步般缩地成寸,纷纷朝着茅草亭的方向汇聚而来。有白发老翁,有彩衣仙子,有邋遢道人,有彪形大汉……形形色色,皆是不愿飞升,隐居于此的世外高人。
他们远远驻足,或立于树梢,或悬于云端,好奇地打量着亭中的牌局和天上的异象,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石根老儿,青崖小子,白虹丫头,他们三个的气运咱都熟悉,可对面那面生的小伙子是谁?这赤红气运,了不得啊。”
“看样子是在打牌,打牌能打出这般气象,真是怪哉。”
“嘿嘿,有意思,看来今天有热闹看了。”
牌局,依旧在继续。流局,依旧在上演。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早已不是普通的牌局。这是一场无声却激烈无比的气运之争。而洪浩那被规则一再压制的滔天运气,在这四方汇聚的注视下,宛如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正在积蓄着石破天惊的力量。
再一次开局,洪浩瞟一眼自家牌面,只是心中早已平静,再无波澜。
一张一万,三张二万,三张三万,三张四万,三张九万。虽比不上九宝莲灯,但也是起手听四张牌的牌型,原本是不错的。
但他知晓只要经过换牌就啥也不是,故而并不在意。
就在此刻,对面的青崖先生衣袖不经意间拂过牌列,将一张牌带得滑出少许。虽迅速收回,但洪浩眼尖,瞥见正是一张三万。
就是这电光火石间一瞥,洪浩心中活泛起来。
按照常理,瞧见对面有一个三万,谁个也不会将自家的三个三万送给对方——这是白白送给对方暗杠的机会,更何况洪浩的三张三万还是承上启下的关键牌。
但这一回,洪浩决定不按常理。
他暗自思忖:“这牌局似乎已成定数,换牌,流局,往复循环……若我偏要反其道而行之?将三个三万都换给他,他便有暗杠之机,多摸一张牌,将这铁板一块的定数,就此搅乱,生出变化……”
这个念头疯狂且毫无牌理,却教他难以自己。当下不再犹豫,三张三万牌面向下,毫不犹豫推给对面青崖。
青崖接到这三张牌,翻起来一看,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深深看了洪浩一眼,没有言语,同样迅速从自己牌中取出三张牌,牌面向下,推给洪浩。
洪浩装作无事人一般,翻开一看,一张东风,一张南风,一张白板。相对自己手中牌而言,依旧是三张杂牌。
轮到青崖摸牌,摸了牌后,他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暗杠。”青崖先生的声音终于响起,他将四张三万亮出,从牌尾摸起一张牌。这一摸,如同推开一道无形之门,整个牌局的气运流向,彻底改变。
洪浩只觉浑身一轻,仿佛一直禁锢着某种力量的枷锁应声而碎。
轮到他摸牌,一张西风,依旧废牌。
他一愣,原本以为会就此改变,摸万字牌。
“既然如此……”他心中暗道,“那就彻底疯一把。”
“二万!”他将西风留下。
接下来的进程,快得超乎想象。洪浩不管摸到什么,都留在手中,把原本成刻子的牌全部打散。
北风、红中、发财、幺鸡……
等洪浩自己清醒过来,手中已经是十三张各不相干的牌——十三幺的牌。
也就是讲,听十三张牌。
洪浩低头看着自己手中那十三张看似杂乱无章,实则已臻至麻将规则顶点的牌,心中也是一片茫然与震撼。
他并非刻意为之,只是在那一瞬间破罐子破摔的决绝下,凭着直觉打散了所有固有牌型,却阴差阳错地踏上了这条国士无双的绝险之路。
所有人都明白,十三幺(国士无双)在麻将中意味着什么。它不依赖于任何常见的牌型组合,是独立于所有套路之外的存在,是规则内的异数,是打破一切平衡的终极。一旦成型胡出,代表着绝对的,不容置疑的,碾压一切的唯一!
天上的异象也随之剧变。那原本分庭抗礼的四色气运光晕,此刻,北方的赤红霞光暴涨扩张,开始狂乱挤压其他三色,像是要将其他三色吞噬殆尽。
亭外围观的人群中,更是响起一片无法抑制的骚动和倒吸冷气的声音。这些见多识广,修为深不可测的隐居者们,此刻一个个瞪大了眼睛,脸上写满了骇然与不可思议。
茅草亭内,空气凝固,之前牌局进行时还有的细微声响此刻完全消失。只剩下四道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以及那无形中激烈对撞,几乎要迸发出火星的气机。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洪浩即将摸向牌墙的那只手上。
紧张的气氛,已然攀升至顶点!
洪浩终于将那张牌摸上手。沉默一阵,他轻轻道:
“各位前辈,你们……如意通宝带够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