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渊再次来到元清观,距离上次差不多也过了大半个月。
偏殿守门的女道士都认得他了,没什么阻拦就放他入了隔绝之地。
女守卫当然不认为魏王世子会有什么问题,别的人有问题他也不可能有,虽然事后麻烦都落在了元清观身上,但好歹,人是人家捉回来的。
就是,这来的稍微有些频繁了点。
可能是审讯需要?
“……”
林渊见到了笛声琳,这个女人脸上浮过惊喜。
“你怎么来了?”
她殷勤跑去搬来院子里唯一一张后靠摇椅,让给林渊,自己随意盘坐在了一张道教蒲团上,仰着头说话。
“二十一天,你还是很准时的嘛。”
神沿公主说话的时候,不算温婉但十分耐看的眉眼笑的弯弯。
她那对凤眸与眉毛本来给林渊第一感觉是盛气凌人的性格,此时软了下来,锋利内敛,倒也多了几分柔和。
林渊十分随意的拿出事先从市集搜刮好的几十册话本书籍,放在一旁估计吃饭、写字两用的四方桌上。
“八天后我要离开京师一阵,这次多给你些闲书,另外……那本仙民传,有无后续?”
“有啊,你想看?”神沿公主笑容灿烂,手肘撑在膝盖上,以手支颐,“别人要看,没有,但你要,我不吃饭也写给你。”
林渊嗯了声,也不否认,“明天日落之前,能写出来么。”
笛声琳惊讶得扬了扬眉心,“这么迫不及待吗?时间有些紧,不到一天半了,上一册有十万字,我写了半个月的。”
林渊没看她,低头喝了口茶,“想带出京师,路上看,解解乏味。”
清褐色的茶水刚入口,茶叶碎屑就沾到了嘴角上,正要摘了去。
笛声琳大叫一声,“别动!让我来。”
她兴致勃勃伸出葱白纤细的双指,拇指与食指轻轻捻掉那半枚碎茶叶。
近在咫尺的脸庞上,挺翘柔顺的睫毛扑闪扑闪,她十分大胆的直视林渊。
“你的皮肤,怎比我还细腻?”她轻声问。
林渊与她平视,“别靠太近,免得让我误以为你要行刺。”
笛声琳立马分开,耳根微不可察的霞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薄薄愠怒,“不解风情!”
“有美人主动献身你都无动于衷,我很怀疑你是不是被景朝那狐媚子公主吸干了精元。”
林渊绕起身,将她按在了后靠椅,“这叫坐怀不乱;我走了,明日下午你将话本交给上次那道官,她会转递给我。”
说罢,无情的朝屋门迈去。
笛声琳又气又怒,骨碌爬起,却见那步伐快到令人看不清,已经走到了院门。
她压下恼火,跑到屋门向外喊:“离开京师前,你还来么?”
“不来,你一定会后悔的!”
不来,下次想再见我,可就不知是什么时候了……笛声琳心里默道。
她的目光随着那身影,他跨过门扉都没有转身,心中渐渐一沉。
终于,那脚步微顿,传来一句轻飘飘的话语,“看情况罢。”
“……”
身影隐没入了拐弯,纵使凭借羽民族先天敏锐的视力,笛声琳也无法再捕捉到任何一个衣角。
她松开抓着门页的手掌,手指在其上早已抓出了深深凹痕,门板都险些破碎。
她沉默片刻,转身回去屋内。
体内涌动的血液渐渐平息,她半只身子隐在黑暗中,半边肩膀露于光亮。
一簇细微呼吸的生命,早已诞生于腹中。
……
……
林渊还没离开元清观,而是转道又去了后殿静室。
几次来这里都没有拜访元清道掌教,再这样下去,就要被起疑了。
脚下这座道观的掌教大人,依旧在后院盘膝打坐,林渊叩门进入后,脱了靴子,一屁股坐在以前坐过的蒲垫。
宁掌教的气色仍旧很好,修为稳步提升;距离林渊第一次见她时,气息趋于跃动,有要跨过八境初期,进入中期的征兆。
“又来打扰本座作甚。”
耳边响起那淡淡清冷之声,林渊却无数次感觉这位宁师叔身上交融有两种气质,一种仙灵之气,一种俗世骄傲。
像是她超脱了,又没有完全超脱。
说她道心明净吧,元清观建筑华丽奢华程度比魏王府还甚,这种华丽还不是单纯的恢弘庞大,就是细致之处的讲究,每一处都充斥着‘金贵’的气息。
可要说这位师叔是一位浑身充满权力与铜臭的世俗道人,也并不对,她的居所似乎仅局限于这间并不起眼的园林角落静室,对观内高大的宫室不加理睬,对日渐失去的国师待遇,也是一副冷淡态度。
林渊说:“要出海了,来向宁师叔提前道个别。”
宁清秋一双秋水眸子流转波动,讶异道:“出海?”
林渊看她不似作伪的惊讶神情,好像真不知朝廷这项最大的外事活动之一。
“前往方外之国,上次师叔于江南与我一起应对的那帮海外修士,就是前朝奔逃出海的遗民后裔。”
“洛清婂师姐,不是已随着旌郴水师打头阵去了?”
宁清秋这才点头,朝廷最近大事,出海举动。
林渊好奇问:“事已至此,宁师叔何不回元清山清修?若我所料不错,师叔应当是在取舍自己的大道,山中环境虽然荒凉,对于道心平静却有奇效。”
皇帝的冷酷果断,他算是从元清观身上看到了。
但是元清道可不是一座可以任由朝廷拿捏的小宗门,作为道宗前三甲之一,每一代掌教皆是八境大修士,与天师府一样拥有自己的道山领地,是开国之初太祖所敕封的灵脉之一。
与其留在这儿受气,不如一走了之,封山闭门清修去。
宁清秋脸庞无波无澜,只轻轻吐露两个字:
“不走。”
“……”
根据她的神情,林渊觉得她少说了两个字。
‘我就不走。’
这副偏偏要硬挨到底的骄矜,让林渊仿佛看到一个正在挨打的小孩,明明惩罚很狠了,但偏昂着头,不肯向上求饶。
有点哭笑不得。
孩子气了啊,宁师叔。
林渊压抑住想要上扬的嘴角,有点若有所思:“宁师叔想等太子登基?”
“倒不失为一项好出路……”
“将来太子登基,对于元清观这样的势力,势必会以拉拢安抚为主……”
林渊蓦然间有种恍然,元朔皇帝如此对待曾经帮助过他的元清观,难不成就是在替太子铺路?
皇帝的身体……太子成为太子的时间太短了,之于京师各方要么权大,要么势大,要么拳头大的府邸、衙署来说,有些资历尚浅了。
一旦登基,很有可能造成一种听调不听宣的尴尬局面。
还很有可能导致朝廷大好局面重新崩溃。
于是,皇帝使劲压,太子使劲拉。
林渊自顾自低下头,若有所思起来,默默沉吟他在这场博弈中,又该处于什么位置。
宁清秋纤秀如画的眉心挑了挑,似乎是觉得这联想有些好笑。
“你越来越像你的父亲了。”
她没头没脑说了这么一句话。
林渊抬头看去一眼,没辩解,嗯了一声。
宁清秋脸上浮出有趣之色。
下一刻,目光忽然抬起,朝偏殿隔绝的两处地方扫去视线,眼中神华流转,眯了眯,比笛声琳更纤修细长的手指轻轻点了点膝边道袍。
高天,正垂下道观的地方,有异动。
但她的眸子最终归于平静。
什么也没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