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笛声琳见到了大司农的礼物。
被送入宫中的尉迟赫。
打扮成宦官送来的。
大司农原本也是她打压的朝廷高官之一,盖因大司农幼女曾是帝流的帝子妃,就算再割舍,这个烙印抹不掉。
帝流,丈夫的这个幼弟,虽已被她剥夺所有权势、名号,又以谋反的名义坏了他的名声,一步步打压曾亲近他之人。
笛声琳却仍不太放心。
想要将他除去,让儿子的帝位更加稳固些。
但……尽管她很想下杀手了,至今也仍未动手。
因为没有把握除掉太上帝君这位幼子,而不产生难以承受的后果。
说到底,终归是她的儿子太过年幼。
王廷诸公心照不宣,要保住太上帝君最后一份血脉,好让帝室传承不绝。
其中不只是那些战力不高的臣子,连伽蓝寺大长老、几大妖藩国国主这样的存在,亦连连上书恳请她这位太后宽仁。
面对究极利益之时,那帮各自为政,互不顺眼的藩王、大修行者,罕见的达成了共识。
其中有太上帝君虽然飞升,但执掌王廷数百年的威望犹在。
也有如果帝室不慎凋零,成契便将彻底陷入混乱,各方握在手中的权力与权利,都将受到影响。
笛声琳心中恨恨。
可也无法逆潮而行。
当神火大将回来,这个想法最终完全破产。
面对这位既是太上帝君的亲弟,又是名声在外的王廷原第二高手,她无法让先帝的戮骸去对付。
先帝戮骸虽丧失大部分意识,但怎么也是不可能对亲儿子动手的。
好在,神火大将被打的重伤归来,脑子似乎也好起来。
识趣的没有向她索取辅政之权,也没胆敢重新与她争斗。
否则,笛声琳真的很头疼,要不要动用父亲神沿王留下的最后一手,玉骨牌,与神火大将玉石俱焚。
那样,无论是对国,还是对她都是极大不利。
白白便宜了另一边虎视眈眈的景朝。
南盏被带去禁军衙门也好。
正好帮她监视这颗不稳定的炸弹。
神火大将倒也是个混账妙人,居然让大司农将车师国太子尉迟赫送进了宫。
昭懿太后当初第一眼见到这少年之时。
也是不由得一阵恍惚。
仿佛看到丈夫帝宫,还有那人的影子重合在一起。
想起当年,在兰溟国胡乱游历时候的日子。
这世上,竟能有人长着这么张脸……
殿内烛火摇曳,熏香袅袅,却驱不散沉滞得几乎令人窒息的空气。
尉迟赫跪在冰凉金砖地上,头深深埋下,露出一段白皙脆弱的脖颈。
他穿着低等宦官的青色衣袍,布料粗糙,更衬得他姿容清雅,显得与这奢华压抑的宫殿浑然天成。
尉迟赫不敢抬头,却能感受到上方那位权倾天下的女子当权者,审视而来的目光。
笛声琳极慢地巡梭,如同审视一件物品。
眉眼,鼻梁的弧度,紧抿时透出的几分温和与隐忍……都太像了。
笛声琳眸子眯了起来,心脏很不平静。
曾几何时,也有这样一个儒雅温润的男子,会用带着笑意的眼神看她,包容她的任性、体贴她的娇蛮,一步步教她为人处世。
此时想起来,与他一起走过的路、到过的地方,竟成了此生最轻松自在的绝唱。
她不用处心积虑,勾心斗角的和王廷里那帮老家伙交锋。
也不用每日辗转反侧忧虑对付如狼似虎的敌兵。
她仍只是公主,他也还只是待位储君。
每日只想着如何玩,去哪里玩,想骑马便骑马,想乘风就乘风。
十六岁嫁给他,至今才十年啊……
十年而已,怎就发生了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这样不择手段的毒妇……
笛声琳掩面颤抖。
帝宫……为了护她逃离景朝京师不惜以命换命的帝宫。
他温热的血似乎还溅在她的记忆里,从未冷却。
笛声琳眼前走马观花,攥紧了拳头。
咬牙切齿。
眼前那张脸又诡异糅合了另一人的影子——那个擒获她、羞辱她,间接导致帝宫殒命的景朝魏王世子,如今的北境新主司北王林渊。
同样俊雅的面孔,却藏着截然不同的芯子,一个如暖玉,一个似寒刃。
恨意与扭曲的悸动交织着涌上,几乎让她喘不过气。
这悸动让她感到羞耻,却又无法彻底驱散。
她曾因为这个最终掳走她而潜伏的混账,几次的搭救,产生了朦胧情绪。
也因为他的示好而心生波澜。
后来才知道,他所做一切,都只不过想将她拖入更深的深渊。
她却可笑的因为被掳至景朝后,那段惶惶不可终日的日子里的恐惧、彷徨、担忧,而对他产生依赖。
就像溺水之人抓住唯一能触到的浮木,哪怕本就是这浮木将她撞入水中。
这份朦胧又畸形的感觉,源于欺骗和恐惧,是她最不愿承认的污点。
“……”
汹涌的浪潮骤然褪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空茫。
她已是太后,是成契如今实际的主人,拥有无上的权力。
只要她愿意,眼前这个酷似故人与仇敌的少年,就能成为她的榻上玩物,成为她宣泄恨意与寂寞的容器。
将他留下,囚于深宫,似乎能同时玷污那份逝去的温暖和报复那个活着的仇敌。
达成一种病态的快意。
笛声琳指尖轻轻颤动,抬起的刹那,一张脸庞撞入脑海深处。
是个在天高地阔下,笑容清朗,眼中盛满星光的青年。
他那样珍惜她,爱重她,他的情义是这冰冷权欲泥潭里唯一干净的东西。
笛声琳心中忽然一痛。
若是收了这面首,置他于何地。
置他那份以性命为代价,坠入深渊前的拯救于何地。
笛声琳不由深深吸气。
将眼底所有复杂的波澜尽数压下,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她是为了帝宫。
为了那个把她从尘埃里捧起,又为她坠入深渊的男子。
笛声琳起身,再不回头。
她迈步而出,凤袍逶迤,每一步都踩得沉稳而决绝,走向殿外无尽的风暴与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