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面漆黑如墨,唯有浪头拍打在船舷上激起一团团惨白的沫子。
卫渊坐在一艘不显眼的乌篷船船头,身披蓑衣,手里握着根并未挂饵的竹竿。
雨水顺着斗笠的边缘如断线的珠帘般垂落,打湿了他露在袖口外的手背。
那只手稳如磐石,仿佛真的在等待江中巨物咬钩。
“爷,风浪太大了,这鱼怕是不开口。”
船舱帘子掀开一角,周宁探出头,压低声音劝了一句。
“鱼不开口,那是饵不够香。”卫渊没回头,视线穿过重重雨幕,盯着远处若隐若现的采石矶轮廓,“咱们放出去的消息怎么样了?”
“按您的吩咐,全城都在传您旧疾复发,要在船上静养几日,谁也不见。”周宁顿了顿,补充道,“连大夫都被请上了后面那艘画舫,正熬着一股子苦药汤子,味儿顺风能飘出二里地。”
卫渊轻笑一声,手腕微微一抖,那空荡荡的鱼线在空中划出一道诡异的弧度。
就在这看似闲适的垂钓图景下,三艘不起眼的“渔船”正借着风浪掩护,悄无声息地摸向采石矶下方的暗河口。
其中一艘船上挂着捕蟹的笼子,长长的竹竿探入水底,像是毫无章法地乱捅。
半个时辰后,那艘“捕蟹船”靠了过来。
一个精瘦的汉子趁着浪涌跃上卫渊的船头,手里抓着一截被斩断的竹管。
“爷,下面全是这个。”汉子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眼神发亮,“这帮孙子真是绝了!他们在水底铺了这种粗竹管,一直通到岸上的茶庄底下。那茶庄看着是个正经买卖,实际上是个吞吐私盐的大肚子蛤蟆。”
卫渊伸手接过那截竹管,入手沉甸甸的,里面还残留着粗盐的颗粒。
“水下运盐,不用过卡,不用缴税,神不知鬼泣不觉。”卫渊摩挲着竹管断口,那里裹着一层厚厚的牛油防漏,“这手笔,一般人玩不起。”
“动手吗?”周宁的手按上了刀柄。
“不急,抓几个苦力没意思。”卫渊把竹管扔回江里,“茶庄只是个转运站,我要看是谁给这转运站开的路。去,让苏娘子把风放出去,就说东南十三行要搞‘盐引竞拍’,价高者得。”
这一招“打草惊蛇”用得极险。
消息放出的当晚,扬州城内表面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汹涌。
卫渊并没有回总管府,而是借宿在城外一处别院。
直到次日清晨,周宁一身煞气地冲进来,手里提溜着一个半死不活的黑衣人。
“爷,您料得没错。昨晚有人摸进了孙和孙大人的宅邸,把他书房给点了。”周宁把人往地上一扔,“一共两个,跑了一个,剩下这个嘴硬,但我从他怀里搜出了这个。”
那是一块还没来得及销毁的腰牌,虽然没有字,但这纹路卫渊太熟悉了——那是京城某些权贵豢养的死士才用的图腾。
“孙和啊孙和……”卫渊看着那块腰牌,眼神微冷。
这位朝廷派来的巡察使,平日里一副两袖清风的模样,没想到这浑水里,他也湿了鞋。
卫渊没审那黑衣人,直接让人备马,去请孙和“巡视江防”。
雨后的江堤泥泞不堪,孙和脸色苍白,却不得不硬着头皮陪在卫渊身侧。
“孙大人,这江风大,我看你脸色不太好啊。”卫渊骑在马上,手里把玩着一根马鞭,语气像是在拉家常,“最近总有刁商来烦我,问为何大家都有盐引,偏偏有的船能过卡,有的却被扣得底裤都不剩。”
孙和额头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勉强挤出一丝笑:“这……必是下属舞弊,下官回去一定严查。”
“严查就不必了。”
卫渊从怀里掏出一份名单,轻飘飘地递了过去。
那纸张被江风吹得哗哗作响,上面列着的每一个名字,孙和都认识——那是他这一年里安插在各个关键渡口的主事。
“这些人放行的记录,都在这儿。”卫渊没看孙和惨白的脸,目光投向滚滚江水,“更有趣的是,他们放行的船,最后都去了同一个地方——那个伪装成茶庄的水下暗渠出口。”
孙和的手抖得厉害,那份轻飘飘的名单仿佛重逾千钧。
沉默良久,孙和忽然长叹一声,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卫总管手段通天,下官佩服。下官……近来身体抱恙,恐难胜任巡察使一职,愿回乡养病,颐养天年。”
这是要断尾求生了。
卫渊深深看了他一眼,并没有赶尽杀绝。
孙和不过是个办事的傀儡,真正的大鱼还在后面。
“既然病了,那就好好养着。”卫渊调转马头,“但这烂摊子,总得有人收拾。”
随着孙和的退场,吴月那边彻底没了顾忌。
这只“母老虎”带着五千精兵,如同梳子一般,将沿江十八处私盐窝点犁了一遍。
战果惊人。
不仅缴获了数不清的私盐,还在一处隐蔽的地窖里发现了十几箱崭新的铜钱模具。
当吴月把那一枚枚还没抛光的铜钱呈上来时,卫渊的脸色终于变了。
钱背上赫然印着几个弯弯曲曲的蛮文——那是北边那个阿古达汗给自己拟定的年号。
“含铅量起码在四成以上。”卫渊用指甲在铜钱边缘掐了一下,留下一道深深的印痕,“这要是流进市面,不出半年,江南的物价就得崩盘,老百姓手里的钱会变成废铜烂铁。”
这已经不是贪腐,这是赤裸裸的经济战。
卫渊没有废话,当即下令将所有伪币和模具在闹市口支起大锅熔炼。
滚烫的铜水被浇筑成一块巨大的铁碑,上面只刻了五个血淋淋的大字——“通敌资敌者,如是”。
这五个字,比任何酷刑都管用。
江南民间瞬间炸了锅,百姓们自发的举报信像雪片一样飞进总管府。
夜深了,书房的烛火依旧未熄。
苏娘子推门进来,手里捏着一封皱巴巴的信:“刚收到的,是个孩子送来的,也没留名。但这内容……您得看看。”
卫渊接过信,字迹歪歪扭扭,显然出自孩童之手,但条理清晰得吓人。
信上举报镇江某漕运千总长期协助转移物资,甚至附上了一张草图,标明地下仓库竟然建在一座阴森的义庄停尸房下方。
卫渊盯着那张草图,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义庄……停尸房……
这种地方确实没人愿意查,也没人敢查。
突然,卫渊的动作停住了。
脑海中闪过白天在江边看到的一幕——那个独自垂钓的老翁,腰间挂着一枚样式古朴的铃铛。
当时只觉得眼熟,现在想起来,那分明是北疆用来驯养信鹰的脚环!
那个老翁当时看的位置,正是镇江方向。
“原来如此。”
卫渊猛地站起身,眼底闪过一丝厉色。
“这不仅仅是私盐和假币,这是一条完整的补给线!他们在用江南的血肉,去喂北边的狼!”
“传令吴月!”卫渊抓起挂在架子上的长刀,“整军,今夜我要去那个义庄,好好拜祭一下那些不得安宁的亡魂!”
“是!”苏娘子领命而去。
卫渊走到窗前,推开窗扇。
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但风依旧冷得刺骨。
解决了这些蛀虫,江南的钱袋子算是暂时稳住了。
但这并不是结束,因为北方传来的消息越来越糟。
他想起昨日收到的那份来自边关的急报,那上面没有提到刀兵,却提到了一个比刀兵更可怕的敌人——水。
卫渊望向北方漆黑的夜空,眉头紧锁。
“发了大水之后,这地……还能种出粮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