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依南平所言,搀她起身去殿门口。
后小殿的前头便是华音宫的正殿与亭台,仰头往外望去,能瞧见许多黑压压的宫檐,在暗沉的天光之中,似烟岚云岫,风雨空蒙,似一幅延绵不见尽头的水墨画卷。
南平搀扶门框,怔怔地出神,立了很久,也出神了许久。
望着滋养她多年,如今物是人非的地方,望得满眼泪花。
伸出那还晚完好的手,抓紧了裹在身上的袍子,兀然叹了一声,“再看不见日光了。”
对,她说自己最喜欢晒太阳了。
塞北的草原也许有,可晋宫没有。
一股浓浓的悲哀在后小殿弥漫着,此刻的南平释然,惨淡,孤寂,落寞。
在她生长也即将消亡的宫阙,无声地诉说着一首落幕前的悲歌。
她依旧望着空蒙的雨出神,没有转过头,却与阿磐说话,“王后娘娘,我小时候,在那里,和宜儿一起淋过雨。”
从前的赵氏姊妹过得有多好,后来就有多么地惨烈。
她拖着沉重的步子,一寸寸往前挪。
挪出廊檐,挪到了没有遮挡的空庭,那两条腿分明没有什么捆缚,却似拖着沉重的枷锁。
郑姬和董姬即要上前擒拿,被阿磐伸手拦了下来。
已经是这幅模样,便让她去,又能怎样呢?
赵氏已举步维艰,而晋宫插翅难逃。
王后的宽袍大袖缓缓垂下,那尊贵的颜色在风雨里翻出大度的花样,阿磐端然平静,“叫她去吧,干干净净的,也好。”
赵媪便叹一声,“娘娘菩萨心肠,对这样的人,也仍有悲悯之心。”
同为女子,便留她一丝善念。
南平赤脚往外走,唯有司马敦跟了过去。
她就沐在晋阳的雨里,她也想要自己干干净净的吧,想要这雨把一身的污秽冲刷个干干净净吧,原本裹在身上的袍子一松,悠悠然就落在了水里。
雨比适才要大。
在积着水的青石板上砸出哗啦啦的响,也溅起了高高的水光。
赵国之奴由着雨水冲刷,冲刷着肮脏的身子,冲刷着一身的污秽,原本就不多的布帛在雨中已尽数贴到了她的肌体之上。
她闭着眼睛,虽披头散发,衣衫褴褛破烂,然此刻到底还有几分赵国公主的风姿。
她说,“司马敦,我不成了,也再没有妹妹了,你............你要不嫌弃我脏,能不能代宜儿............代她抱一抱我啊?也让我也替宜儿,抱一抱你..............”
这样的话,可要司马敦怎样拒绝呢?
他这辈子也没有抱过赵宜儿一回吧。
没有。
因而他由着南平抱住了自己。
南平的一张脸被雨冲得如纸一样白,也分不清那张脸上到底是眼泪还是雨了,她呜咽着说,“她也不会怪你。”
她抱着司马敦一句句地说,她的声音在渐次大起来的雨声里有些听不清晰,她责怪司马敦,“可她那么爱美,你怎么能割下她的耳朵呢?”
她还伸出那只还算完好的手来,颤颤巍巍地想去抚住司马敦的脸,她哀求着,“司马敦,请你低下头来。”
这日的南平循循善诱,一步步引着司马敦披衣,出殿,也一步步引着司马敦相拥,引着他低头俯首。
若说这世间还有谁能为一个赵奴驱使,这样的人就只余一个,没有旁人,就只有司马敦了。
司马敦不是中了巫蛊,他是心存亏欠,心中还怀着怜悯。
因了这亏欠,他依言垂首。
可南平又要干什么呢。
南平哭着。
她咬住了司马敦的半张脸。
狠狠地咬着,一边咬一边放声大哭。
将死之人,已经没有那么大的力气,可是那两排贝齿依旧把司马敦咬出了血。
然司马敦没有躲开。
他若想要躲避,腰间的大刀立时就能出手,他是能一刀就斩下沈国舅之子脑袋的人,怎会让一个只余下半口气的赵奴得手。
除非他心甘情愿。
也许在这个时候,他也存了由她取之,由她杀之的心了吧。
也就一样分不清司马敦的脸上到底是水,还是眼泪。
也许从前有某些时刻,阿磐也曾疑心过司马敦到底有没有真正地杀死赵宜儿,疑心那只耳朵是不是以假乱真,疑心心性敦厚的司马到底是不是暗地里放走了赵宜儿。
显然不是。
赵宜儿必定死了。
赵媪惊叫一声,“天爷啊!”这就想要奔进雨里。
郑姬与董姬亦一样想拦。
可阿磐静静观望,没有出声。
她不拦,不喝止,旁人也都不敢上前,就连赵媪也按下了一把推开南平,摁住南平的心思,脚步猝然一顿,便就在一旁切切盯着,瞪大眼睛盯着,双手死死绞着,蓄势待发。
若是南平此时手中藏有利刃,她也许果真就能得逞。
虽不至果真杀死司马敦,但伤他也是轻而易举。
然南平没有利刃。
一只手已经抬不起来。
另一只手扶着司马敦的脸。
她两手空空。已经松了口。
原本丰腴的身子在这一月之中已经消瘦地不成模样,那消瘦的人就那么趴在司马敦的胸口,哭得没有力气了。
可并没有等来司马敦一句“对不起她”。
南平苍凉一笑,贝齿里沾着司马敦的血,“你割了宜儿的左耳,宜儿却不想伤你分毫,这一口,就算你赔她的.............司马敦,终究是你对不起她。”
说完话,又冲廊下的人笑了起来,笑得决绝,满口都是血色,“王后娘娘,我不如你。多谢你们来看我,我先走了。”
说着,拔出司马敦腰间的大刀。
苍啷的一声,是阿磐听过了无数遍的声响。
廊下众人悉数往雨中冲去,唯阿磐仍旧立在那里。
她知道南平已一心求死了。
南平横在颈间,将那锋利的刀刃,一把划向了自己的脖颈。
一大片血在雨雾里抛洒。
抛洒得惨烈,艳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