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腔使我头皮发麻。
我在军中十余年,在他身边三年,在北地十六年,这四十余年从来没有过头皮发麻的时候。
除了襁褓藏身水缸,如果那时候也会头皮发麻。
是,若不敢,何故带兵来。
为何!
腊月的天有多冷,晋阳在北地偏南,虽远不及北地荒寒,仍然天凝地闭,雪虐风饕。
就是在这么冷的天里,我竟在王兄的呵斥中,生了一层薄薄的汗。
我不该忘记王兄有强大的特务网。
元年六月,王兄才南面称尊几日,人犹在晋阳足不出城,朝夕之间就端了燕国蓟城,就叫蓟城朝堂颠覆,天崩地坼。
不该趁他“驾崩”,就蠢蠢欲动,以为晋国也要改朝换代。
侄子们虽小,但侄子仍是大宗,是君。
我虽为叔父,但叔父仍是小宗,是臣。
他是天底下最厉害的棋手,动辄搅弄风云,即便果真病重,也必定要先一步布好晋国这盘大棋,给她,还有她的孩子们铺好所有的路。
我在他身边三年,眼睁睁看着他如何把诸国政客玩弄于股掌之中,怎么临到自己,就行险侥幸,忘得一干二净。
他的手重重地拍着厚重的棺椁,把棺椁拍出沉闷的声响。
沉闷,然骇人的心神。
目光阴冷,等着我回话。
答案是部将早就为我寻好的,看起来名正言顺,入情入理,“臣弟怕晋阳出事,冒死带兵,拱卫王畿。”
他扼着我的下颌,迫我抬起头来。
我们堂兄弟原有四五分像,我虽小他两岁,然在北地这么多年,饱经日炙风吹,看起来比他还要年长上几岁。
他还是那么年轻,年轻却面色发白。
然他的力道多大,大到绝不是将死之人。
他扼得我下颌将碎。
那双凤目是旁人不敢正视的,威烈,霸道,凌厉,杀气凛凛。
这样的一双凤目此刻审视着我,此刻,我亦不敢正视。
岁暮天寒,我在他掌心之下兀然打了一个冷战。
若说,我从大明台前殿出来,也许还有因了她去而复返的可能。
那么,见过了王兄,这样的可能就再也没有了。
晋昭王谢玄,是我一辈子也不能反叛的人。
不能。
也不敢。
手一松,他到底放开了我,放开我,却吩咐一旁的谢砚,“太子,为安北侯赐酒。”
他不再叫“伯辅”了,开始称我的封号。
不提字,便是不再把我看作手足。
便是不论手足,只论君臣了。
臣子造反,罪该万死。
王兄要杀我。
要太子赐我毒酒。
我只要向城外的兵马发出信号,他们即刻就会杀进宫门,杀进大明台。
也许我在他们杀进宫前就会死,但也必在死前,将这晋阳的宫城闹得天翻地覆,血流成河。
可我没有。
我心中怅然一叹,阖上双目,等这一杯毒酒。
我来了,她看见了,她的手曾温柔地抚过了我的脸颊,她知道我在北地受苦,也心疼我受过的苦。
我没有什么抱憾,知自己已是必死。
没什么可惶恐的,也没什么可叹惋的。
我这一生,与北地一样苦寒的一生,可以画上最后的句号了。
我不想再回雁门成日看见鲁阳,也不想每日再跑去山顶看那些女人种树。
那里只有短暂的春光,连夏天都那么凉,我看够了那里终年不变的雪山,白茫茫的一片,白得人心灰气丧。
我听见我的侄子往觞中斟酒,在酒断流之前,我还在后殿中活着。
我闭目感受进殿的大雪,感受风里翻飞的白练,感受百步之远她的气息。
此刻,她又在想什么呢?
可还披着火狐大氅,还坐在炉边,与我一同感受这昭王十七年腊月的雪瀑呢?
她可知道适才那一见,即是永久的告别了么。
后世如何盖棺定论,自有后世去评说,我谢伯辅这一生,到底不算白活。
北地的兵马还在风雪里等我,临了在晋阳扑腾一遭,闹得惊心动魄,声势浩大。
若在往后余生,她偶尔也会想起我来,想起十七年的闯宫,想起那发了黑的凤钗,想起我每年都会送来的狐裘大氅,这样的时刻不需太多,偶尔,足矣。
我在催命一般的斟酒声中,已经平静如止水。
不再会了,明德。
不再会了,雁门。
不再会了,晋国荒寒的北地。
我在这酒声之中听王兄问,“孤今日传位太子,你可愿跪拜新君。”
新君是她的长子,是我的侄子,我已死罪难逃,岂会不愿。
我没有睁眼,定定地回话,等待君王发落,“臣,不敢有二心。”
这殿内忽而一静,是酒声停了下来。
听见王兄说话,“太子就在这里,你,叩首吧。”
他的声音低沉冰冷,不念一点儿过往的情意,这样的声腔,他向来只面对政敌和异族。
藏身白练后的甲士还在极近的位置,我从军多年,在修罗场也摸滚打爬多年,我熟知被人凝视、逼近、围捕的感觉。
我睁眼望新君,新君幼时曾光着屁股追着我跑,我曾扣着他的小胳膊,将他高高地举起,教他舞剑,张弓,带他骑马,射箭,他从前那么小,我一抬手,轻易就能把他提溜起来。
这孩子如今竟这么高,与他的父亲好似一个模子雕刻。
他立在那里,一手持着酒樽,一手捏着酒盏,居高临下地望我。
那毒酒正是为我所备。
他与他父亲长着一样的凤目,他父亲看人,惯是居高临下,他也一样,与他父亲的神态都那么相仿。
只是这双年轻的凤目之中,比他父亲多了一份仁慈。
一半霸主,一半仁君。
一半承袭父亲,一半来自母亲。
法儒二家原也能在一人身上融合得完美无缺。
晋国要称霸北方,一统天下,君王就得是霸主。
要治国安邦,建承平盛世,君王就得仁政爱民。
他立在王兄身边,他的冕珠也在面前轻晃,他垂眸睨我,不发一言。
罢。
罢。
罢。
我跪伏在地,朝新君一拜。
额未及地,被那双年轻的手搀了起来。
新君问我,“叔父曾说要为孤守疆土,可还算数?”
是,我想起来,多年前,好似在昭王元年,兄长平魏侯大婚,我驾车送她们母子回宫城。
那时候小小的新君曾爬上我的膝头,问我,“阿嬷说,叔父将来要为阿砚守疆土,叔父,是不是这样?”
“是这样。”
“为什么呢?叔父已经那么大,阿砚却还这么小,叔父怎会愿意?”
“因为君是君,臣是臣。”
那时便懂得的道理,才过了十六年,怎么就忘了,就不懂了。
可这十六年对我来说,原本是那么地漫长。
没有一日不苦,不煎熬。
我笑了一声,已是将死之人,何必还问这样的话。
他愿问,我便回,“算数。”
我的侄子,递过了酒来。
没什么好犹疑的,谢伯辅敢作敢当,再辣的酒,再烈的毒,没有我不敢喝下的。
我接过毒酒,一饮而尽。
是北地的老黄酒。
又辣,又烈。
每年暮春来王城述职,我都要送来满满的一马车。
可这里面没有毒。
我喝了十六年的酒,有没有毒我一饮便知。
我心中愕然,问他,“王兄不杀我?”
可我王兄,他说,“问新君吧。”
问新君?
我问不出这样的话来。
我不会问小辈,你还杀不杀我。
我最鄙夷的就是那些贪生怕死之辈。
何必费事。
谢伯辅敢反,也就敢领死,死也要做大丈夫。
抹去嘴边的酒渍,我把角觞放案上,解了大氅,卸了腰间的刀,我愿引颈就戮,“来吧。”
双臂张开,宽大的袍袖在灌进殿的风雪里决绝地鼓荡。
可新君仍旧立在那里,他摆了摆手,那些藏身白练后的幢幢人影,便就无声无息地退下了。
他说,“我不杀叔父。”
我睁眸望他。
我的侄子。
他才十八。
才到了弱冠的年纪,就已有了君王气象。
我在那一刻才意识到,她帮了我。若不是那一下轻抚,化开了我心头的执念,我进后殿的那一刻,大抵就已经倒下了。
不是毒酒,是万剑穿心。
他说,“叔父为国守门,十六年来,起长城,修亭障,安顿百姓,藩屏晋室,劳苦功高,我心中感念,因而不杀。”
王兄就在一旁,他把立威施恩的机会给了他的儿子。
谢砚,他必是个霸主,也必是个仁君。
好啊,这天下要定,就要有一个既是霸主,又是仁君的人啊。
我怔怔地问他,“王兄健在,为何要传位太子呢?”
王兄没有答话。
罢。
罢。
罢。
他的声音温和了下来,那流玉一样的手复又搭上了我的肩头,他开始叫起了我的字,“伯辅,带你的兵马回雁门。”
这声“伯辅”,使我心中难过。
王兄还认我,还认我这个兄弟。
我抬头望他,在晃动的冕珠缝隙中,看见他的眸底雾气翻滚。可他冲着我笑。
我不知何故,我自小家亡国破,没有父母亲,少年便早早地进了大营,生出了一副铁石心肠,从来没有什么事能使我哭。可今日,在王兄的掌心之下,一旁就是晋国的新君,我跪在他们父子跟前,眼眶一湿,蓦地就滚出了眼泪。
我不该忘记自己的使命,我生来就要辅佐王兄匡复晋国,要为他拱卫王畿,经略边疆。
伯辅,伯辅,你怎能忘记自己的使命。
怎能忘。
我心中愧怍,不知该说什么,“王兄...........”
他长长地叹了一声,望着我笑,似与我告别,“去吧,无诏,不得回王城。”
是。
再无脸回王城了。
我拜别了他们父子,起身往外去。
只是临出殿门,忽而听见一声异样的响动。
白玉打造的毓珠霍然相碰,似还有丝帛仓促相撞的声响。
我天生军人,有惊人的听觉。
闻之猛然回身去望,十二月的大雪哗然灌进后殿,风叫嚣着把白练吹得翻滚。
重重的白练之后,王兄还在软榻坐着,是新君弯腰捡起来了什么东西。
也许是我眼花,也许是天地肃杀,一殿的白练和棺椁总是泛着诡异的模样。
而王兄在这其中,总是有些……….
似有什么不同,却又仿佛与素日没什么两样。
还在暗自忖度,小黄门催道,“安北侯,请吧。”
走吧。
十七年腊月大雪如瀑,朔风如刀割脸,我带着兵马回北地。
走的那日,她和新君于晋阳城门送我。
她未着斩缞,穿着夺目的王后大帛,黑沉沉的青砖垒起了矗立千百年的城楼,她就立在那高高的城楼里,在满天的大雪里攫住了我的心神。我胯下的马在城门外打着转儿,蹄下白雪盈尺,溅起了一地的雪泥。
晋阳十二道城门紧紧关闭,黑龙旗在风雪里猎猎飘荡,城楼上下披坚执锐,守城的甲士把晋阳城围得固若金汤。
听说,几国赶来分羹的兵马闻声半路折返,再不敢朝燕国边关来。
这一年,昭王十七年,晋襄王谢砚即位。
雁门院中的板栗树,一年年地发芽,结果,才落了叶子,又覆上小半年的积雪。
周而复始,没有尽头。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终其一生,我也不知王兄到底活着,还是死了。
午夜梦回,总是想起王兄凝视我的神色,也想起他末了眼里的泪水。
这样的神色、泪水与她一样使我难眠。
襄王在位五十年,晋国仍无一人敢反,敢叛,天下亦无一国敢起兵攻伐。
我惯用的刀就在雁门侯府的正堂里悬着,可我。
可我。
再不曾持刀进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