毗邻太液池的京师靖恭坊,是北城兵马司的辖地,一条长四百五十余步的胡同坐落其中,对于一座拥有百万人口的城市来说,这里却是人烟寥落,只因为挨着文昌宫附近,有一座人们口口相传的“北衙门”。
这里的北衙门说的不是北城兵马司,而是锦衣卫北镇抚司。
昔厂卫猖獗时,北镇抚司所属的大狱可是关了不少的达官显贵,手握自行逮捕、审讯、处决人犯大权的北镇抚司,这么多年以来制造了无数的冤案,只要进了这座牢狱,鲜有能全须全尾走出去者。
因此,哪怕是根本和这里毫无关联的平头百姓也谈之色变,过路时,宁可绕远也要避开这条胡同。
在崇祯皇帝继承大宝以后,出于对魏忠贤的愤恨,对厂卫进行了一番清洗,而被欺压了多年的文官们也终于翻了身,朝堂之上的阉党几乎被一网打尽,十不存一。
而没了靠山的厂卫们,气焰也为之一窒,除了确实犯了天条的,如今大狱当中,已经没有了多少犯人。
内间阴暗湿冷的牢房当中,除了时不时有老鼠造成一些轻微的响动以外,就再无其他的声息。
韩林现在面临的就是这么个情况。
借着东墙巴掌大小窗散射进来的微弱光亮,百无聊赖的韩林几乎是趴在墙上分辨上面题的各种诗句。
两三百年的时间,残篇断章无数,几乎将整个整个墙壁完全覆盖。
有感叹生平的、有思念亲眷的、有抒发抱负的。当然也有借古讽今嬉笑谩骂的。
如今斯人已去,唯留下深浅不一的刻痕在静静地诉说着题词人当时的思绪。
西墙上有一首是韩林最喜欢的:“浩气还太虚,丹心照千古。生平未报国,留作忠魂补。”
韩林嚼咂了两下,觉得这首写的是真不错,只可惜由于年深日久,这首诗的落款已经模糊不清,再加上光亮实在不济,他辨认了半天也没分辨出题词的人是谁,只依稀认出一个“杨”字。
韩林看得兴起,决定自己也附庸风雅来整上那么一首,于是遍地寻了一个锋尖可以在墙上刻画的石子儿,在地上踱了两步以后,开始提笔:“人生如逆旅,天地似蘧庐……”
首联是来源于他两世为人的感念,正要写颔联的时候,远处忽然传来咣当的铁门响。
韩林起初并没有理会,应该是牢子来送饭了。
然而下一刻,韩林猛然转过头看向牢门外,因为脚步声不止一个。
韩林知道,他等的人应该是来了。
果然,不一会儿两个脚步声在牢门口停了下来,一个声音道:“都督,就是这里,您们慢聊,小人这就告退了。”
“没有一刻钟的时限了?”
“嗨,瞧您说得,您就是规矩,您愿意聊多久,就聊多久,小人给您去把门儿。”
来人淡淡地“嗯”了一声,然后挥了挥手。
“郑兄果然气派,当初我来见纪太守,也不过给了半刻钟的时间。”
韩林向门外那道身影笑吟吟地赞了一句。
来人不是别人,韩林京师香水的生意伙伴,前不久刚刚给他送过一批军资的五军都督府左都督,郑养性。
“当勋戚纨绔就得有当勋戚纨绔的样子,要是老子连这点小事都搞不定,那岂不是很没面子?”
说着,他将手中的食盒放下,用刚才牢子放下的灯笼向牢房里面一照,“嘿嘿”笑了两声:“韩兄清减了也,我带了些致美楼的吃食,韩兄快来尝尝。”
食盒随着郑养性的手只掀开了一角,韩林就闻到了一股令人垂涎欲滴的香气。
“这一道名为游龙戏凤;这一道为三丝鱼翅、这一道叫百鸟朝凤……”
“哎!这一道可就厉害了,大有说法,乃是致美楼的特色,云片熊掌……”
郑养性一边往地上摆着菜肴,一边如数家珍地报着名字和来历。
他有些自得地抬起头,紧接着就诧异地道:“韩兄,你这是做什么?”
牢房当中,韩林已经一揖到底。
“如今君仍为座上客,林已成阶下囚,若非是郑兄,兄弟我这一遭恐怕是不好过。”
韩林的心里跟明镜一样,自打入狱这几天以来,他一直都没受什么苦头,肯定是郑养性走动的结果,而且虽然郑养性虽然说得轻松,但韩林可是皇帝当面亲口下的狱,郑养性此来,是冒着极大的风险的。
郑养性咧开嘴笑道:“老子最喜欢的,就是和你这样的聪明人打交道。”
紧接着,他脸上一黯:“我这座上客怕是也当不了多久了。”
韩林有些疑惑:“郑兄何出此言?”
郑养性摇了摇头:“韩兄你不知,我姑姑已经病重了,这富贵还不知能延续几年。”
万历皇帝的宠妃郑贵妃是郑养性最大的依仗,当年就是他入宫劝郑贵妃不要封后,由此才保了郑家的富贵,外戚当中,只有郑家得了一品武职。
但如果郑贵妃一旦薨逝,郑家的富贵能否保全这确实两说。
而韩林也是此刻明白了郑养性为何如此帮他,富贵难能两全的话,那就保一个富,现在郑养性可以说是垄断了京师当中的香水生意,这也是为什么郑养性一直在投资他的原因。
两个人隔着牢门内外对饮,将杯中酒饮尽以后,韩林向郑养性打探道:“郑兄可知现在外面情形如何?”
郑养性摇了摇头:“最近几日圣上一直都罢了朝……”
从郑养性的口中得知,最近崇祯的心情实在是不好除了建奴围困京师以外,皇二子在初三日出生,不过出生即夭折。
而在他和袁崇焕下狱以后,为了防止京师人心惶惶,现在内外消息完全隔绝,除了少数阁部之臣以外,根本就不知道外面的情形,哪怕是郑养性也打探不到。
看起来现在的情况十分紧张。
韩林现在最担心的,就是自己的乐亭营,在被下狱以后乐亭营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样子,好在还有金士麟能够安抚营众。
正在韩林思索之间,郑养性又道:“韩兄,你可知道你因何而下狱?”
“因何?”
“就是因为原天津巡抚崔尔进,说朱国彦之死,与你的干系或未可知。皇上这才将你下了狱。”
接着郑养性十分八卦地看着韩林:“那朱国彦,该不会真是你弄死的罢?”
“怎么可能!”
韩林矢口否认:“这是什么莫须有的罪名!”
相比于袁崇焕诸多摆在明面上的把柄,韩林所做的事都在暗中,逼死朱国彦也只有他和金士麟知道,金士麟不可能背叛他,说白了,他就是被袁崇焕殃及的那个池鱼。
当得知这个由头以后,韩林心中大安,就算怎么查,都查不出来的。
现在就是不知道崇祯何时能放了他。
在又饮尽了一杯以后,韩林对着郑养性道:“郑兄,我有一事相求……”
“你说。”
韩林将自己心中的想法说出来以后,郑养性瞪大了眼睛:“这……能成?”
“试试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