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陈设简洁,壁龛里挂着一幅略显陈旧的狩野派山水画,摆着一个素色瓷瓶。
纸门外是精心修剪的枯山水庭院,白沙耙出涟漪,几块黑石点缀其间,透着日式的寂寥禅意。
几名侍女垂手侍立角落,如同没有生命的木偶。
松浦善卫门被留在外间等候,只有魏渊、郑森、牛金被允许进入。
牛金看着这低矮的房梁和需要跪坐的场面,眉头拧成了疙瘩,但想起魏渊的嘱咐,只能强忍着,学着郑森的样子,别扭地跪坐在魏渊下首,像一头被强行塞进笼子的熊。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却格外煎熬。终于,纸门被无声地拉开。
平户藩主松浦隆信走了进来。
他约莫五十岁上下,身材微胖,穿着一身质地上乘但样式略显老气的直垂,那是一种公家或高级武士的礼服,深紫色的底子上用金线疏落地绣着松浦家纹。
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唇上留着稀疏的八字胡,下巴光洁。
他的脸上堆着程式化的笑容,眼神却有些飘忽,带着一种长期处于夹缝中形成的、刻在骨子里的谨慎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
他走路的步伐不快,甚至有些刻意放缓,仿佛每一步都在权衡利弊。这就是一个典型的、在德川幕府强权下战战兢兢求生存、既想保住地位又想捞点好处、却缺乏真正魄力和远见的地方小藩主。
“呵呵呵,这位便是远道而来的明国海商魏海先生吧?久仰久仰!”
松浦隆信在主位坐下,声音带着一种刻意放慢的圆滑腔调,目光在魏渊脸上扫过,又在牛金那身显眼的泥污上停留了一瞬,笑容微微僵硬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
有马义次如同影子般侍立在他身后不远处。不知是不是心理左右,魏渊感觉有马义次一直在暗地里偷瞄自己。
“藩主大人当面,鄙人魏海,深感荣幸。”
魏渊从容地微微躬身,由郑森翻译成日语,姿态不卑不亢,“承蒙大人相召,不胜惶恐。”
他表现得就像一个深谙礼数、见过世面的大商人。
“魏先生不必多礼。”
松浦隆信摆了摆手,侍女立刻端上茶点——精致的和果子和抹茶。
“听闻魏先生海上遇险,被善卫门所救,如今在平户落脚?不知魏先生在明国,经营何种营生?”
他开始看似随意地寒暄,但话题切入得很快。
魏渊端起茶碗,轻嗅茶香,不急不缓地回答:
“回藩主大人,鄙人家族在天津卫世代经营海贸,丝绸、瓷器、茶叶皆有涉猎。此次本想南下拓展商路,不想遭遇风浪,幸得松浦船主仗义援手,才得以保全性命。平户港繁华,鄙人正想借此机会休整,看看有无合作之机。”
他巧妙地将话题引向商业合作,试探对方意图。
松浦隆信抿了一口茶,眼睛微微眯起,那丝贪婪的光芒似乎亮了一些:
“哦?合作?魏先生果然志向远大。不过…”
他话锋一转,笑容依旧,语气却带上了一丝探究。
“善卫门此人,虽然跑船勤勉,但眼界终究有限。他前日献于本藩主的一块美玉,说是魏先生所赠?啧啧,那玉…当真是稀世之珍啊!不知魏先生手中,可还有此等宝物?或是…更广阔的商路?”
原来如此!
魏渊心中豁然开朗。所有的疑云瞬间消散!
松浦隆信这老狐狸,根本不是什么识破了他们的身份,纯粹是贪图松浦善卫门献上的那块御赐美玉!
定是松浦善卫门得到美玉后,得意忘形或是不小心露了富,被隆信知晓,一番威逼利诱之下,松浦善卫门扛不住,这才把他们“魏海”给供了出来!
隆信以为遇到了大肥羊,这才迫不及待地设下这“鸿门宴”,想榨出更多油水!
魏渊心中的石头彻底落了地。既然对方只是图财,那就好办多了。
对付贪婪之人,最好的武器就是更大的诱惑和恰到好处的身份。
他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恍然大悟”和一丝“被冒犯”的矜持,放下茶碗,声音略沉:
“原来如此。松浦船主,唉,鄙人感念其救命之恩,才以祖传之物相赠,聊表心意。不想他竟将此物献于藩主大人。”他叹了口气,仿佛在责怪松浦善卫门多事。
松浦隆信的笑容更盛:
“魏先生不必介怀。善卫门也是出于对本藩主的敬重。只是,那玉确实非凡品,本藩主见之甚是喜爱,故而想见见魏先生这位宝物的主人,一睹风采。”
魏渊微微颔首,仿佛接受了这个解释。
随即,他坐直了身体,脸上浮现出一种带着世家子弟傲气的淡淡笑容,气场悄然改变。
此刻,他不再像一个纯粹的商人,更像一个拥有深厚背景的贵胄。
魏渊决定要撒一个谎,一想到接下来要说的话,他就忍不住想笑,但此时魏渊必须要忍住。
“既然藩主大人垂询,鄙人也不再隐瞒。”
魏渊的声音带着一种从容不迫的自信,由郑森翻译,语惊四座。
“鄙人魏海,实乃化名。鄙人真名魏明,大明晋国公魏渊之胞弟!”
“晋国公?!”
松浦隆信端着茶碗的手猛地一抖,茶水差点洒出来!
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换上了极度的震惊!晋国公魏渊!这个名字,即使远在锁国的日本,也有所耳闻!那是大明朝廷中手握重兵、权势滔天的人物!
眼前这人,竟然是晋国公的亲弟弟?!
有马义次站在隆信身后,眼神也骤然变的复杂起来,死死的锁定着魏渊!
郑森和牛金也恰到好处地露出“自豪”的表情。其实郑森和牛金都在努力装,看到魏渊如此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他们只能做到忍住不笑。
魏渊无视他们的震惊,继续淡然说道:
“家兄在朝中位高权重,树大招风,难免遭人嫉恨。此次鄙人南下,实则是奉家兄密令,暗中巡视沿海军备,并为其物色珍奇海外宝物。不想行踪泄露,遭奸人暗算,险些葬身鱼腹。那美玉,正是家兄赐予鄙人的信物之一,本意是关键时刻用以证明身份,结交海外有力之士。”
他半真半假,将遇险归咎于大明内部斗争,并点明自己肩负“密令”,且带着“结交海外有力之士”的任务。
他看向松浦隆信,眼神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审视和诱惑:
“此番在平户得遇藩主大人,亦是缘分。大人若对明货感兴趣,鄙人归国后,自当禀明家兄。丝绸、瓷器、茶叶,乃至军械火器,只要价格公道,未尝不可通融。这贸易之利,岂是一两块美玉可比?”
他抛出了一个巨大的、令人垂涎的蛋糕——稳定的、高利润的明国贸易渠道,甚至暗示了军火交易的可能!
松浦隆信的心脏砰砰直跳!刚才还只是想敲诈点珍宝,转眼间竟然钓到了一条能通往大明顶级权贵和巨大财富的超级大鱼!
晋国公的弟弟!秘密使命!贸易特权!甚至军火!巨大的利益冲击让他几乎忘记了最初的贪婪,脸上瞬间堆满了无比热情、甚至带着谄媚的笑容:
“哎呀呀!原来是魏明大人!失敬!失敬至极!”
松浦隆信的声音都高了八度,身体不自觉地前倾。
“本藩主有眼不识泰山!怠慢了贵客!还请魏明大人恕罪!恕罪啊!”
他之前的谨慎和试探荡然无存,只剩下对滔天财富的渴望和对“晋国公”这个名头的敬畏。
魏渊看着松浦隆信瞬间变脸的模样,心中冷笑。他端起茶碗,轻轻吹了吹浮沫,动作优雅从容,将“默默装逼”发挥到了极致。
他知道,这场所谓的鸿门宴在此刻已经荡然无存,主动权也已经悄然易手。
接下来,就是如何利用这条贪婪的“地头蛇”,为他的九州大计铺路了。
松浦隆信的热情瞬间被点燃,仿佛换了一个人。他拍手示意,早已准备好的宴席流水般呈上。虽然平户藩财力有限,但招待“晋国公胞弟”的规格绝不能寒酸。
菜肴是典型的江户时代武家宴席,分装在精美的漆器食盒中。
先付是腌渍的梅子、醋拌海藻、一小碟晶莹剔透的鲷鱼刺身。
椀物为清澈的高汤中沉浮着鱼糕、香菇和一小块嫩豆腐,点缀着几片翠绿的柚子皮,清香扑鼻。
烧物则是盐烤的当季鲷鱼,鱼皮金黄酥脆,肉质雪白。还有几串烤得焦香、涂抹着浓郁味噌酱的鸡肉丸子。
煮物为芋头、萝卜、魔芋、竹笋等时蔬,用酱油、味醂和出汁炖煮得软烂入味。
扬物是几尾裹着轻薄面衣炸至金黄的天妇罗虾,旁边搭配着炸紫苏叶和香菇。
食事选取的是撒着黑芝麻的白米饭,以及一小碗加入当季野菜的味噌汤。
香物为必不可少的腌渍萝卜和腌白菜。
酒是藩内珍藏的清酒,用精致的锡制酒壶温着,倒入小巧的漆器酒杯中。
侍女们动作轻盈,侍奉在侧。
为助兴,松浦隆信还召来了藩内蓄养的能剧艺人。在庭院一侧临时搭起的小舞台上,带着面具的演员身着华服,伴随着幽咽的笛声和低沉单调的太鼓声,表演了一段节奏缓慢、充满象征意味的能剧《高砂》。
牛金看得昏昏欲睡,强忍着不打哈欠;郑森则努力保持专注,观察着周围;魏渊则面带得体的微笑,偶尔颔首,仿佛在欣赏这异国的艺术,实则心中在飞速盘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