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从,驸马都尉,都官尚书……”拓跋焘闪电般的目光,又转向李云从,“你与崔浩、宗钦等人,可是关系密切?”
李云从心中一凛,果然,至尊耳目众多,已知他夫妇二人,与宗钦有过密谈。
事已至此,李云从只得据实呈说,不敢有分毫掩饰。
拓跋焘不发一语,眼中的冷意却渐渐散了。
“……如若,臣早知,那忧心之事仍然发生,臣断不该离开平城……臣有罪。”
少时,拓跋焘才突兀地笑了一声:“你倒是忠心,可惜没人领你的情。”
言讫,拓跋焘看了一眼宗爱,道:“随朕去天牢。”
宗爱忙应诺,声音甜得发腻,听得李云从心中烦厌。他蓦地抬起头,似有所期待,但又不敢直视皇帝。
拓跋焘看出他的心意,遂道:“某人犯上妄为,朕自有决断,你少管闲事!”
今日不同往日,他毕竟是妹婿,再说,李云从确无过错。
“至尊,臣……臣有一言,”担心皇帝会打断他的话,李云从忙一口气道出关窍,“崔司徒乃是国朝文脉之所在,还请至尊宽宥一二。”
冒死说出这番话,李云从背上冷汗直冒。
听得这话,拓跋焘的步子果然一顿,但他不置可否,只冷笑一声:“这两日,你给朕老实呆在宫中,哪儿也别去。也……不可传讯于公主府!”
李云从不敢造次,只得应诺。
余光里,皇帝步伐略显踉跄,但却无一丝犹豫。
见状,李云从心知崔浩死罪难逃,不禁深叹一声,若非内侍来搀,都忘了起身……
走出殿外,拓跋焘怒意未消,低声问宗爱:“拓跋仁这几日……如何?”
“正在府中面壁思过。”宗爱如实禀奏。
“哼,这小子……若非他阿父……”拓跋焘咬住唇,心中怒火更炽。
若非他阿父,是自己最宠爱的阿奴,拓跋仁死定了。
就在拓跋焘返回平城的路途中,影卫赵振禀奏,数日前,永昌王妃霍晴岚,在凌云阁——效仿麒麟阁悬挂名臣画像之所——中祭拜亡夫之时,拓跋仁竟悄然行至其身后,将其死死搂住,欲行轻薄之事。
所幸,霍晴岚本是习武之人,方才能挣脱拓跋仁。
听完奏报,拓跋焘心中后怕不已,若霍晴岚真被拓跋仁轻薄了,岂非为《国史》中“烝母”一事,加了注脚?这可如何了得!
拓跋焘捏紧拳头……
天牢中,崔浩被捕下狱,如一头茫然的困兽。
直至镣铐加身,囚于阴暗潮湿的牢房,他仍未能全然明白自己究竟所犯何罪。
在他心中,秉笔直书,恪守“实录”之旨,乃是史官之本分,是君王之要求,更是彰显大魏襟怀、教化万民之壮举。
他或许预料到会引来非议,却绝未想到会招致如此雷霆之怒,乃至灭顶之灾。
当皇帝拓跋焘亲自驾临诏狱审讯时,崔浩跪在冰冷的石地上,满脸的惶惑与惊惧。
昔时,朝堂上挥斥方遒、指点江山的司徒公,不复存在。
刺客,在帝王的盛怒面前,他竟嗫嚅不能成言。
“臣……臣只是奉至尊‘务从实录’之旨……”他徒劳地重复着这句话,却见皇帝的脸色愈发阴沉可怖。
“实录?朕让你实录的是,大魏的赫赫武功、堂堂国威!”拓跋焘的声音,好似经冬的寒冰,“不是让你将那些陈年旧账、部落陋习挖出来,刻在石头上,任天下人耻笑我拓跋氏!崔浩!你深受国恩,位居台辅,却行此狂悖之事,暴扬国恶,你究竟是何居心?!”
滔天的怒意,汹涌而至,一时竟让他艰于呼吸,不知该如何辩驳。
他本想说,皇帝未加审看,便允准刻碑勒石,也有过错。
但这话哪里说得?至尊口含天宪,他说的话,便是道理,便是真理。
崔浩眼底蓄起一汪泪水。
原来,自己所以为的“功业”,在皇帝和所有感到被羞辱的鲜卑贵族眼中,竟是不可饶恕的“罪证”。
然而,此刻明白,为时已晚。
巨大的恐惧和冤屈淹没了他,他匍匐在地,除了颤抖,再也说不出任何辩白之词。
卑微的姿态,在拓跋焘看来,却是一种理屈词穷,看得他怒火中烧。
什么大魏文脉,呸!
怒到极处,拓跋焘拂袖而走,更无一丝留恋,未亲自锤击此僚,已是他给的最大体面。
盛怒之下,拓跋焘颁下严旨:不仅要诛杀崔浩,还要将宗钦,及所有参与其事的部属、僮仆等一百二十八人,尽数株连五族!
此令若下,将有数千人头落地,整个北方的汉人士族精英,几乎要被连根拔起!
消息传出,朝野骇然。
东宫内,太子拓跋晃与死里逃生的高允闻讯,惊骇万分。
高允虽对崔浩的固执有所不满,但深知如此大规模株连,必致元气大伤,国本动摇。他恳求太子务行劝谏之事。
说罢,高允看向太子。
只见,拓跋晃面色凝重,亦有一种幽微的悔意,不知在想什么。
高允忙又劝:“崔司徒固然狂妄,罪无可恕,但大魏文脉不可毁,否则,日后,殿下……当如何面对臣民呢?”
这话说得隐晦,又沉重。拓跋晃心领神会,闻之凛然。
把这些汉臣杀绝了,他日后还怎么做皇帝?
念及此,拓跋晃忙带着高允,冒死觐见。
“父皇!”拓跋晃跪地泣谏,“崔浩有罪,罪在其身,或可延及妻儿。然其幕僚属吏,多数只是奉命行事,或仅负责誊抄校对,实不知情!至于五族牵连,人数浩繁,其中多少无辜老幼?若尽数诛戮,恐伤天和,更寒天下士人之心!请父皇三思!”
高允亦伏地叩首,血泪陈情:“至尊!崔浩之罪,自有国法惩处。然秘书郎吏乃至长历生等,皆国家培养之文书人才,杀之如毁栋梁!且史笔如铁,后世将如何评说至尊?请至尊念在江山社稷,收回成命!”
拓跋焘胸膛剧烈起伏,看着跪在面前的儿子和老师,眼中怒意翻腾。
最终,或许是那“史笔如铁”四字触动了他,或许是残存的理智压过了暴怒,他狠狠一挥手,声音嘶哑:“罢了!依你们所奏!崔浩及其核心党羽必不可赦!其余……就罪止其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