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巳时。
太子拓跋晃正与二位臣属,商议着一项关乎京畿田亩的决策。
一位是刚刚得到解禁、急于重获信任的宜都王穆平国,另一位则是以耿直敢言着称的东宫随从贾秀。
“此为从百姓手中回收的田亩,有赖二位先行过目。”
拓跋晃将一份简册推至案前,手指点了点。
早前,应东宫辅臣古弼之请,皇帝御准,将划为宫苑的土地分给百姓耕种。
去岁,太子又以筹建官营药圃、保障军民医药为由,回收了一部分土地。
“孤思忖良久,认为种植药材,利润虽稳,却远不及经营果园。如今战事将起,东宫用度日增,需开辟更多财源。
“故孤意已决,将那些药圃,逐步改造成果园。穆卿、贾卿,你即刻着手采购各类果苗,桃、李、柰、石榴皆可。
“日后,可将榛、栗、枣、核桃、橡子、胡桃等果子,制成干果。”
闻言,穆平国眼中满是讨好之色,忙不迭道:“殿下英明!果园之利,确非药圃可比。鲜果时令价高,制成蜜饯、果干更可远销牟利!臣必尽心竭力,为殿下办好此事!”
“殿下!此事万万不可!”待穆平国说完,贾秀忙出声反对,“臣曾仔细核算过,药圃盈利亦不在小!”
“哦?”拓跋晃斜睨贾秀。
说起来,贾秀还是他的姑父,但并不怎么听话顺从。
贾秀显然没注意到,拓跋晃眼中的一丝不耐,接着往下说:“尤其是人参、黄芪、甘草等贵细药材,培育得法,售价高昂。
“且药材加工,如炮制成各类丸散膏丹,再辅以官方医署诊疗,利润深远,绝非果园可比!更重要的是……”
他忖了忖,语气加重:“当初,朝廷回收这些土地,打的是‘为国之大计’、‘布施医药’的旗号,百姓感念朝廷恩德,方才愿意出让田亩!
“若……殿下将此改为营利的果园,与民争利且不说,更是公然失信于民!
“殿下,民心不可欺,失信之害,远甚于区区田亩之利啊!”
言讫,贾秀微微躬身,眸中却不无期待之意。
听他如此言论,拓跋晃眉头蹙起,显然极为不悦。
他摆了摆手,不以为然道:“贾卿过虑了。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东宫如今开销浩大,入不敷出,岂能固守成规?
“至于百姓……日后果园盈利,多纳赋税,于国于民岂不也是好事?何来失信之说?”
他心意已决,根本听不进贾秀的劝谏。
一旁,穆平国乜斜着眼:“驸马未免太过书生意气。殿下高瞻远瞩,为我大魏开源节流,正是雄主之姿!此番改动,又有何不可?”
贾秀嘴唇翕动,还想再劝,但见太子、穆平国已默契地背过身去,只得无奈地闭上嘴。
出了东宫,贾秀回到空荡荡的安乐公主府,心中郁结难解。
隔日,贾秀带着女儿贾沐辰,以探病为由,去了武威公主府。
叙话间,贾秀忍不住将药圃改果园之事和盘托出,叹道:“殿下如今是一意孤行,听不进逆耳之言。穆平国又只知逢迎。公主殿下,能否……能否寻机劝谏一二?此事关乎朝廷信誉,非比寻常啊!”
听罢此事,拓跋月神色凝重。
沉吟片刻,她问:“妹夫,当初以‘药圃’之名回收京畿田亩,是由何人操办?又是何人向太子提出此策的?”
贾秀叹了口气,一壁说话,一壁觑着拓跋月:“具体操办乃是东官府。至于献策者……太子殿下不愿多提,讳莫如深。但臣私下问过出让田地的百姓,他们依稀记得,最初前来勘察、宣讲药圃之利的人中,似乎有……太医令。”
毕竟,李云洲是她的小叔。
“李云洲?”拓跋月大感意外,按了按眉心。
她知道,李云洲和太子亲近,但却不知,他竟做出逾越本分的事。
田畴之事,与他太医署何干?
送走贾秀后,拓跋月陷入沉思。
她本与李云洲保持距离,但现下出了此事,不得不亲自见他一见,问个明白。
翌日,拓跋月约李云洲在花门楼一叙。
多日不见,但见李云洲穿着一身崭新的锦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更显面容清俊。
只眼底深处,仍蕴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倔强。
花门楼的掌柜叱罗玮,亲自端菜入内,态度恭敬。
李云洲看着这熟悉的陈设,不禁感慨道:“许久未来,此处倒是依旧清雅。”
语气中,竟有些怅惘之意。
酒菜上齐,屏退左右。
拓跋月略加寒暄,便切入正题:“云洲,今日请你来,是想问一事。京畿药圃改建果园,可是你当初为太子献策,以‘药圃’之名,‘骗’取百姓土地的?”
李云洲似已料到今日之问,并不惊讶,坦然承认:“是我向太子殿下建议的。怎么,阿嫂也觉得此计不妥?”
言语中,带着一丝隐隐的得意。
“自然不妥!”拓跋月语气转厉,“朝廷岂能失信于民?”
闻言,李云洲先是撇撇嘴,再正色道:“阿嫂可知,东宫养着多少属官、武士、幕僚?每日开销几何?太子殿下欲成大事,无钱寸步难行!
“陛下虽为天子,亦不会事事满足东宫。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我献言献策,不过是为太子分忧罢了。
“至于百姓……些许田亩,补偿已然到位,何必在意,那是药圃还是果园?”
“为太子分忧?”拓跋月心中一跳,眸光定住,“所以,太子让你做什么,你都会毫不犹豫地执行?无论对错是非?”
“自然。”李云洲颔首,目光灼灼地回看她,“太子乃国之储君,未来天下之主。臣子为君分忧,何错之有?”
听得此言,拓跋月心中寒意渐生,她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试探道:“即便是……有伤天害理之事?”
倏尔,李云洲吃吃地笑起来,笑声中带着一丝讥诮。
他并未直接回答,反而刻意端起拓跋月刚喝过的茶盏,就着她唇印的位置啜了一口。
如此这般,方才抬眼看着她,目光灼热又放肆:
“有伤天害理?呵呵……不瞒阿嫂,阿奴倒是真想对某些人,做些有伤天害理、有悖人伦纲常的事……可我……不敢啊……”
这露骨的暗示,和僭越的举动,超乎预料。
一霎时,拓跋月脸色涨红,又惊又怒,不禁站起身:“李云洲!你放肆!”
她的反应落在他眼底,让他畅快不已。
趁她发怒的间隙,他迅速起身,躬身行了一礼,语气又复恭敬:“微臣失礼,公主殿下息怒。太医署还有事务,微臣先行告退。”
言语虽然恭敬,但眼神里却洋溢着暧昧。
说罢,也不等拓跋月回应,他便拂袖而去。
拓跋月气得发颤,好一时才镇定下来,对阿碧道:“稍事休整,随我进宫。”
眸光落在茶盏上,李云洲喝过的地方。她只觉,一股恶寒蹿了上来,渗透四肢百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