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倏然沉寂，唯有空调低鸣的嗡响在四壁间游走，像是某种不安的心跳。那机械的吐纳声时轻时重，像某种蛰伏的活物在暗处均匀呼吸，将凝固的空气搅起细小的涟漪。寂静在此刻显出了重量，压得人耳膜微微发胀，连飘浮的尘埃都悬停在半空，不敢惊扰这份带着电子味的静谧。
“她现在最大的症结，还是在先生那里。”高也叹了口气，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沙发扶手上的纹路，抬起眼，镜片后的目光疲惫而专注，轻声说道，打破了沉默，“刚刚在谈到先生的部分时，她的防御机制依然很强，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启动，没有突破。”
周亚柒缓缓从地毯上支起身子，棉麻质地的睡衣裙摆随着她的动作泛起涟漪般细密的褶皱。她斜倚在沙发扶手上，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绕着高脚杯底座打转，杯中的红色液体在灯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斑。
“她始终不敢承认，先生于她而言是独一无二的，对吗？”周亚柒指尖一顿，杯中的酒液微微震颤，忽然开口，眉心那道浅痕又深了几分，那道蹙起的眉痕，像是被这句话烫伤了一般，更深地刻进肌肤里。
陆能整个人陷在单人沙发的阴影里，只有指间忽明忽暗的烟头在黑暗中划出橘红色的轨迹。烟灰簌簌落在驼色地毯上，像一场微型雪崩。
“解铃还须系铃人。”陆能的声音裹着烟草的沙哑，尾音沉进一声叹息里，“但现在的情况是，她筑起的城墙比君士坦丁堡还要坚固。她抗拒，先生暂时未必能靠近，帮她解开这个结。”
烟灰缸里横七竖八的烟蒂无声诉说着这个夜晚的长度。
“你今晚烟抽得太凶了。”高也的目光从陆能泛青的指节滑到他紧绷的下颌线，玻璃茶几上那瓶见底的红酒在暖光下泛着危险的暗芒，像凝固的血，嗓音低沉，像是怕惊扰这满屋子的焦灼，补了一句，“对身体不好，酒也没少喝。”
陆能没应声，抬手又吸了一口，尼古丁的苦涩在舌尖蔓延。烟灰缸里传来“嗤”的一声轻响，他盯着那缕挣扎的白烟出神，仿佛能从袅袅散开的雾里看出点什么来。
“不是吃醋。”喉结滚动间，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像卡在滤嘴里的焦油，越是吞吐，越是淤积，“就是……有点烦躁。”
烟头突然在指间爆出细小的火星，他猛地掐灭最后一点猩红，动作狠得像在掐断某种念头。
“我错了，你不用强调这个问题，行吗？”周亚柒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求饶的意味，“别再揪着这个问题了……我真怕再这么下去，我们几个的关系，就再也回不到从前那样了。”
高也沉默了一瞬，骨节分明的手指按在眉心，像是要把某种无形的疲惫揉碎在指腹。
“因为小陌，我们总是会不自觉地乱了分寸。”他低叹一声，嗓音里裹着夜雾般的潮湿，又像是某种尘埃落定的认命。
夜风从半开的窗户渗进来，纱帘轻轻晃动，却吹不散满室凝滞的空气。落地灯的光晕在三人之间划出模糊的界限，每个人的表情都隐在光影交界处。
“至少今晚她能睡个好觉。”周亚柒突然开口，指尖轻轻摇晃着酒杯，暗红色的液体在杯壁留下蜿蜒的痕迹，像一条条细小的血管，“就算不确定彼此的心意，但先生字里行间透出的在意……”
她顿了顿，杯中的酒液突然晃出一道涟漪，“多少能让她安心一些。”
高也的目光落在自己交叠的双手上，指间还残留着医用酒精的气味。
“嗯，深度睡眠阶段应该能持续到天亮。”他点点头，眼前浮现出墨陌沉睡时微微颤动的睫毛，“刚才在房间里，我和她说话都没惊醒她。”
烟灰缸里突然传来“嗤”的一声响。陆能掐灭烟头的动作带着几分狠劲，火星在玻璃缸底挣扎了两下才彻底熄灭。
“说真的，你们觉得先生到底爱不爱小陌？”他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游移，喉结上下滚动，“如果不爱，我宁愿把她圈在我们之间，成为永恒的四角。她也是……”
话音未落，他又烦躁地补充道，声音突然低了下去，“我哥心里很想守护的人。”
周亚柒的酒杯悬在半空，一滴冷凝的水珠坠落在她手背。她怔了怔，那滴冰凉顺着腕骨滑入袖口，在皮肤上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痕迹。
“这还需要问吗？”她的苦笑像是被酒液浸透，“阿能，阿擎也是因为先生才认识的小陌。”
高也的视线穿过落地窗，望向远处明明灭灭的灯火。
“爱，很深，非常深。”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异常清晰，像手术刀划开迷雾，语气笃定得如同在宣读某份医学报告，却又带着显微镜下观察细胞病变时的怅然。
“所有人都知道宋一霆爱墨陌，但唯独……”他转过头，镜片后的眼睛映着灯光，“她自己从来不敢相信。”
窗外的树影剧烈摇晃，一阵劲风裹挟着夜露的气息闯入室内，将茶几上的烟灰卷起又抛散。细碎的灰烬在空中飘舞，像一场微型的风暴。
周亚柒下意识拢了拢睡衣的衣襟，布料摩擦发出细碎的声响。陆能盯着烟灰缸里扭曲变形的烟蒂，忽然想起上次四人聚餐时的场景——当话题转到宋一霆对墨陌的特殊关照时，墨陌立即垂下眼帘，手指不自觉地绞紧了餐巾，那副抗拒的模样与此刻烟灰缸里熄灭的烟头何其相似。
“你们记不记得……”高也的声音划破凝滞的空气，食指在膝盖上敲出杂乱无章的节奏，“小陌有一次发烧住院？”
高也的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子齐告诉我，先生在病房外守了整整三天，却始终没有踏进那道门。”
“但护士说……”敲击声戛然而止，他的声音忽然压低，“他每天凌晨四点准时出现，详细询问每一条用药记录。”
“在红城，先生必须保持距离。这是保护。”周亚柒的指尖轻轻划过酒杯边缘,她的声音轻得像在自言自语，“就像……小陌一直在保护我们，没让先生发现我们的存在。”
“如果先生亲口告诉小陌，他爱她，那些恐惧是不是就会消失？”陆能突然直起身子，他的眼神灼热，仿佛这个念头已经在心底闷烧多时。
“阿能，以先生现在的处境……暂时不会说出这句话。”高也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的冷光遮住了他的眼神，摇了摇头，“即便说了，按照小陌目前的状态，只会让她更害怕失去。”
“那你和小妍，这么久都没把她说动吗？”周亚柒一直有疑惑，突然转向高也，眼中闪着探究的光。
“她那么厉害。”陆能发出一声短促的笑，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烟盒，顿了顿，“她在任何一个领域都可以成为顶尖的，只是……她选择隐藏自己。”
“所以，你们对她任何的心理治疗，都会被她反制？”周亚柒倾身向前，声音带着难以置信，追问道。
高也的嘴角浮现出一丝苦笑。他想起诊疗室里那些交锋——墨陌总能精准地捕捉每个问题的意图，然后巧妙地避开要害。就像一场高明的棋局，她始终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既配合治疗，又坚守着自己的防线。
“不是反制。”高也的声音在酒精的作用下略显低沉，指尖轻轻敲击着玻璃杯壁，发出清脆的声响，目光扫过陆能和周亚柒，嘴角挂着医者特有的那种既专业又无奈的微笑，“是防御。她的心理防御机制……完美得令人心疼。”
“所以今晚……”杯中的冰块碰撞着杯壁，还没等两人回应，高也突然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喉结滚动间，红色的液体在灯光下闪烁，“我算是稍微成功了一点点。”
高也放下酒杯时，玻璃与茶几相触，发出“叮”的一声脆响，“你们知道小陌的身世吗？”
“我只听阿擎说过……”听到高也这么问，周亚柒不自觉地坐直了身子，睡袍的腰带在她腰间松垮地垂着，手指无意识地绕着发尾打转，“她是孤儿，她是外公外婆带大的。”
说到这里，周亚柒突然意识到，关于墨陌的过去，她所知道的不过是冰山一角。
高也的目光落在窗外的夜色中，声音平静得像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小陌的父亲是欧阳家的长子，母亲墨华秀是m.x集团创始人墨老爷和徐夫人的小女儿。”高也停顿了一下，指尖轻轻摩挲着杯沿，“二十岁的年龄差让欧阳家对这段婚姻充满偏见，如果不是小陌父亲拼死相护，她母亲可能都撑不到生小陌的那天。”
陆能手中的打火机“啪”地一声响窜出火苗，橙红色的光在他指间跳动，将他的眉头映照得更加深锁，声音在火光中微微发颤，“所以现在和先生有婚约的华雪伊……”
“是她表姐。”高也轻轻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的火光一闪而过，接过话头，声音平静得近乎冷漠，却在尾音处泄出一丝几不可闻的讽刺，“一场精心设计的利益联姻，也可以说是，先生为了保护小陌而选择的一种伪装。可是，这些，小陌从来都不愿看透。”
火苗突然熄灭，一缕青烟在三人之间袅袅升起。
“可惜这些，小陌从来都选择视而不见。”高也的目光穿过烟雾，叹息轻得像烟灰缸里飘落的烟灰。
“欧阳家不知道小陌的存在？”周亚柒的声音突然拔高，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睡袍下摆。
“不知道。”高也摇了摇头，镜片后的眼睛闪过一丝锐光，“为了保护小陌，她从一出生，就被送去孤儿院了。”
“小陌的爸爸其实早就做好了随小陌的妈妈走的，但是为了小陌妈妈的遗愿，要照顾小陌，才一直坚强地守着。”高也端起酒杯，却发现已经空了，手指轻轻摩挲着酒杯的杯沿，指尖在玻璃杯上留下一道模糊的水痕，声音低沉得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可是因为这种身心压力，日复一日的煎熬，他的身体状况就一落千丈了。在小陌两岁的时候，他就走了。”
窗外的树影突然剧烈摇晃起来，一片落叶啪嗒一声打在玻璃上。高也的目光追随着那片落叶，酒杯被放回茶几时发出“叮”的一声轻响。
“直到小陌六岁，才被接回墨家。”高也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目光落在窗外渐亮的天色上，仿佛在那片晨光中看见了什么。
“为什么从一开始不送回墨家？”周亚柒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愤怒，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
“小陌的爸爸和妈妈总有他们的考量。”高也叹了口气，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突然老了几岁。客厅里一时又只剩下空调运转的嗡嗡声。
陆能猛地起身，大步走向落地窗，背影在夜色中绷成一道孤独的剪影。
窗玻璃映出他泛红的眼眶，喉结艰难地滚动了几下，才挤出沙哑的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她从来...都不肯向我们袒露这些。”
最后一个字几乎哽在喉间，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高也的目光在陆能紧绷的背影上停留片刻，突然转向周亚柒，语气轻松得仿佛刚才的沉重对话从未发生，“好了，她的事先说到这里。你呢？需要做个催眠治疗吗？”
“不用。”周亚柒愣了一下，随即笑出声来，她晃了晃手中的空酒杯，“看来今晚我和小陌是在互相‘算计’啊？”
“准确地说……”高也的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在我们来之前，她就给我发了信息。”
他掏出手机，屏幕亮起的瞬间，一条信息预览一闪而过——亚柒需要推一把。
“我跟她说过，如果遇到心动的人，我不会再压抑自己了。”周亚柒的手不自觉地抚上心口，那里的跳动平稳而有力，她的笑容在暖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柔和。
“小陌这是要当红娘？”陆能转过身来，脸上的阴霾已经散去大半，取而代之的是调侃的笑意。
“她确实有这个天赋。”周亚柒眨了眨眼，“手里可掌握着不少优质资源呢。”
三人相视一笑，酒杯再次相碰，清脆的声响在夜色中回荡。酒精渐渐模糊了时间的界限，话题从墨陌的往事转到最近的趣闻，又从工作琐事聊到年少时的荒唐。
当第一缕晨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进来时，三人已经东倒西歪地躺在客厅各处。
茶几上，空酒瓶反射着晨光，烟灰缸里堆积如山的烟蒂无声诉说着这个不眠之夜。而在楼上的卧室里，墨陌翻了个身，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在梦中看到了什么令人安心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