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欣的靴底碾过泰坦驾驶舱的残骸边缘时,卡尔特姆装甲的推进器与反重力模块已经发出了低沉的嗡鸣。
定位器的红点在战术屏上跳动,像颗烧红的烙铁,烫在万青山西侧的断崖坐标上。
那是玄一的藏身处,是她从毒蝎慌乱的眼神里、从泰坦残骸的信号源里,一点点抠出来的答案。
她没有回头看那堆冒着黑烟的金属废墟,加特林的余响还在山坳里荡着回音,却已经追不上她的背影了。
【卡尔特姆效率,百分之三】
下一秒,林欣的身形猛地弹射出去,像颗被弓弦绷紧到极致后射出的铁箭。
装甲的肩甲划破夜风,带起的气流掀起成片腐叶,在身后卷成旋转的涡流。
万青山西侧的山林密得像堵墙,百年老树的枝桠交错着遮天蔽日,月光只能透过缝隙漏下几点碎银,但这对林欣来说,不过是幅需要被撕开的剪影。
她的足尖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只一点,整个人便借着反作用力斜飞起来,恰好避开横生的粗藤。
那藤条被带起的劲风扫得剧烈震颤,叶片哗哗作响,像在为这非人的速度惊叹。
装甲的关节处泛着冷光,每一次屈伸都带着精准的爆发力。
之前在南美战场练出的穿林步,此刻被她用到了极致,三米宽的沟壑,她屈膝、弹身,空中只留下道淡橙色的推进器尾迹,落地时靴底碾过的碎石还没来得及滚落,人已经掠出了五米外。
【噌!】
短刃突然弹出,在掠过一棵合抱粗的古树时,精准地削断了斜伸的枯枝。
那枯枝带着断口的白茬坠向地面,而林欣的身影已经借着树干的反弹,再次拔高了丈许。
月光从她身后涌来,给装甲镀上层流动的银辉,让她看起来像道劈开黑暗的闪电,不是那种缓慢撕裂云层的,而是贴着地面狂奔的,带着灼人的热度和不容置疑的速度。
战术屏上的海拔数值在疯涨,她穿过缠绕着苔藓的乱石堆时,推进器突然侧喷,硬生生让高速冲锋的身体拐了个近乎直角的弯,避开了一块松动的悬石。
那石头轰隆滚落,砸在下方的灌木丛里,而林欣的残影还钉在刚才的位置,下一秒已经出现在十米外的陡坡上。
她的呼吸透过装甲的过滤系统,带着均匀的节奏,却比平时重了半分,不是累,是振奋。
此行自己让他不禁想起之前每次出去做任务时的场景,那种热血澎湃在林欣的血管里重新燃烧,像团越滚越旺的火,推着她往更高处冲。
阿非达地区政变,「阿扎比拉隧道大火」,「古拉格惨案」,「秘鲁亡灵节」,「第九教区神邸毒气案」,「汉城之变」……这些碎片在高速移动中撞在一起,凝成柄无形的刃,让她的眼神比短刃更锐,速度比山风更急。
半山腰的竹林突然挡了去路,密密麻麻的竹秆像道绿色的墙,间距不过半米。
林欣却连减速都没有,左臂横挡在身前,装甲的能量护盾瞬间弹出层橙红色的薄光。
【噼啪——!】清脆的断裂声连成一片,她像艘破冰船碾过冰原,手腕粗的竹秆在护盾边缘齐齐折断,断口处的竹纤维还在震颤,她已经冲出了竹林,身后的竹浪才轰然向两侧倒伏。
推进器的嗡鸣陡然拔高,战术屏上的红点越来越近,断崖的轮廓已经在前方的夜色里浮现,像道被巨斧劈开的裂痕。
林欣的靴底在最后一块岩石上蹬出火星,整个人化作道直线,贴着崖壁下方的斜坡飞掠,带起的碎石像条白色的带子,紧紧追着她的影子。
她甚至能听见断崖顶端传来的风啸了,那风声里似乎混着隐约的诵经声,细若游丝,却被装甲的拾音器捕捉到,玄一果然在那里。
林欣的短刃在掌心转了个圈,刃面映出自己面罩下的眼睛。
那里没有丝毫疲惫,只有被速度点燃的光,像两簇在风里跳得正烈的火。
距离断崖还有三十米。
她猛地收了推进器,借着惯性向前滑行,靴底在地面犁出两道浅沟。
当身形终于在崖边的乱石堆前稳住时,身后的山林还在为她刚才的疾驰震颤——树叶簌簌落着,断竹的清香混着泥土味漫过来,而她的影子,已经投在了断崖顶端那片模糊的阴影上。
玄一,这次,没地方跑了。
……
【对方可是一个大法师,你打算怎么劝他自首?】
浮生的声音从通讯器内传出。
【不知道,总得试试吧】
林欣轻叹一口气,随后跳入断崖之下,不出意外,这下面果然有着一个类似于洞穴一样的平台。
崖风卷着香烛的烟气,在半空中凝成缭绕的雾。
林欣站在平台边缘,卡尔特姆装甲的金属冷光撞进这片昏黄的光晕里,像滴墨坠进了鎏金的池。
玄一法师缓缓抬眼。
他盘腿坐在莲台状的石座上,金黄法袍的褶皱里落着香灰,手中的紫檀念珠还在缓慢转动,指节却在听到脚步声时微微收紧。
他的眼神很静,像潭深不见底的古水,映着千年灯跳动的火苗,却在扫过林欣装甲上的弹痕时,泛起一丝几不可察的涟漪。
【林施主,】他的声音裹着烟气,温和得像在讲经,【你比我预想的来得早】
林欣没接话茬,而是冷笑着说道:
【你在念佛经吗,这个时候还在为自己攒功德,洗罪名,是不是有点太晚了?】
【不,我念的是地藏菩萨本愿经,为了超度今天死去的亡魂们】
林欣没有上前,「捯饬」在掌心转了半圈,刃尖指向地面的香灰:
【超度他们?用你的背叛换回来的亡魂,配得上经文吗?再说了,他们既不信佛,也不信艾希上帝,他们只信钱】
玄一垂下眼帘,念珠转得更快了些:
【他们是为护我而死,皆是因果】
【因果?】
林欣嗤笑一声,装甲的关节发出轻微的嗡鸣,【那龙国亿万生民的因果呢?你撕开「天枢防线」的那一刻,他们的命,算谁的因果?】
崖风裹着香灰掠过石刻的佛像,千年灯的光晕在林欣的装甲上流动,像给冰冷的金属镀了层暖光。
她站在平台边缘,「捯饬」斜指地面,刃尖挑着片被风吹来的枯叶——那枯叶在她指尖颤了颤,竟比玄一转动的念珠更让人心慌。
玄一法师终于停止了诵经。
他缓缓睁开眼,目光扫过林欣装甲上尚未凝固的血痕,又落回手中的紫檀念珠,指腹摩挲着其中一颗刻着【慈悲】二字的珠子,声音里带着檀香般的沉缓:
【林施主可知‘割肉喂鹰’?佛陀为救鸽子,割自身血肉饲鹰,是为不忍众生受戮。如今这天下,鹰已盘旋在龙国头顶,我舍一己声名,撕天枢防线,恰是效仿佛陀……】
【效仿?】
林欣嗤笑一声,抬脚碾碎了脚边的半截香烛,蜡油溅在石缝里,像道凝固的泪痕。
【佛陀割的是自己的肉,你割的是谁的?是龙国人的命,是不肯屈服者的骨!你把‘饲鹰’说成慈悲,可曾问过那只鹰,会不会吃完鸽子,再回头啄你的心?】
她突然指向平台西侧的一道刻痕,那刻痕里嵌着几枚弹壳,是雇佣兵留下的:
【艾希教会的人,在北阿非达把异教徒钉在十字架上时,可念过半句‘慈悲’?你以为他们进来后,会对你这‘引路人’毕恭毕敬?
他们要的是龙国的土地、资源,还有把所有人变成他们的‘羔羊’——你这不是饲鹰,是引狼入室,还把自己包装成救世主!】
玄一的脸色微微发白,他攥紧念珠,指节抵着掌心,留下深深的印子,喉结滚动着:
【引狼入室?施主可知,硬拼的下场?旧欧陆联盟覆灭前,也曾组织过百万抵抗军,最后呢?教会集中营的焚尸炉烧了三个月,骨灰飘得比雪还密。我在梵蒂冈的秘卷里见过照片,那些人的眼睛……】
他突然打住,声音发颤,【我不能让龙国变成那样】
【所以你就选了跪着死?】
林欣向前迈了一步,装甲的金属关节发出【咔】的轻响,像敲在玄一的心尖上。
【我见过跪着死的人,十五年前,阿非达战场,一个十二岁的女孩,为了让弟弟活命,给雇佣军磕头,磕到额头见骨,最后还是被一枪崩了头。
她弟弟躲在草堆里,亲眼看着姐姐的血渗进沙子里——玄一,这就是你要的‘活路’?】
玄一猛地抬头,眼中第一次燃起怒意。
他拍案而起,金黄的法袍扫落了案上的经文,纸页在风中乱舞,像群受惊的蝶:
【放肆!你一个沉溺杀伐的武夫,懂什么!我在菩提树下参禅三十年,见过的苦难比你吃过的米还多!抵抗只会招来更疯狂的报复,妥协才能……】
【妥协?】
林欣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装甲的外置扬声器将她的话炸成惊雷,撞在崖壁上又弹回来,震得千年灯的火苗剧烈摇晃。
【几个月前的邱村,毒蝎带着上百名不明所以的村民追着我和南方雪的车跑,我要是妥协,她现在就是块碎烂的红粉骨头!】
她突然向前逼近,装甲的肩甲几乎蹭到玄一的法袍,目光像淬了火的钢针,直刺对方眼底:
【你参了三十年禅,参出什么了?参出‘别人的命不如你的‘大局’’?参出‘看着同胞死,只要自己念经就问心无愧’?我告诉你玄一,佛要是像你这样,早该被人砸了佛像,烧了庙宇!】
玄一被她逼得后退半步,后腰撞在刻着观音像的石壁上。
【你不明白…你根本不明白…挡不住的…】
【挡不住,也要挡!】
林欣的声音透过装甲,带着金属的冷硬,却比任何经文都掷地有声。
【你连龙国人都不是,你凭什么在这里指点这个国家!】
玄一法师的冷汗浸满了额头,他还在做最后挣扎。
【凭什么?那我就告诉你!因为这里,有我要护的人。他们不是什么抽象概念,是福利院的孩子们,是巨神公司里的那抹忙碌身影!是菜市场里卖豆腐的王婶,是凌晨扫街的大爷!——他们没请你替他们选‘死法’!】
他望着林欣面罩下那双好似平静如水,又好似燃烧着火焰的眼睛,那眼睛里没有佛经的奥义,却有他在无数经卷里都找不到的东西——是把【众生】拆成一个个名字的执拗,是【一个都不能少】的疯劲。
他突然想起十年前在白马寺,师父指着香客供奉的瓜果说:
【佛不要这些,佛要的是香客心里那点不肯认输的气】
那时他不懂,此刻却懂了。
【你……】
玄一的声音开始发颤,念珠在掌心转得飞快,像是要抓住什么救命的稻草。
【你不懂……一旦防线破了,会死更多人……我是为了……】
【为了你的‘心安’!】林欣厉声打断,短刃突然指向墙上的金刚怒目像,那佛像手持降魔杵,眼底的金漆虽已剥落,却仍透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你刻金刚,是要他降魔,可你自己就坐在魔窟里!你怕看见血流成河,就提前把桥拆了,让后面的人无路可退——这不是慈悲,是自私!是你不敢看,不敢扛,就找个‘大爱’的幌子,躲在这断崖上装活佛!】
她猛地收了短刃,装甲的面罩缓缓落下,遮住了那双灼人的眼睛,只留下冰冷的金属面:
【我没读过佛经,但我知道,真佛不在这刻满神像的崖壁上,在愿意为别人挡子弹的人眼里,在不肯低头的人骨血里。
你口口声声说‘不忍众生受戮’,可连站出来的勇气都没有,算什么法师?顶多算个念着经等死的懦夫!】
【懦夫】二字像颗炸雷,在玄一耳边炸开。
他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血珠顺着指缝滴在念珠上,染红了那颗刻着【慈悲】的珠子。
他看着林欣转身走向平台边缘的背影,那背影穿着笨重的装甲,却比崖边的青松更挺拔——她明明浑身是伤,明明面对过比他多百倍的血腥,却从未想过【妥协】二字。
【我……错了?】
玄一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梦呓。他望着墙上的金刚像,那金刚的降魔杵仿佛正对着自己,怒目圆睁,似在斥责。
他突然想起那些被他【超度】的雇佣兵,想起他们临死前喊的【钱还没拿到】,想起快速路上被炸飞的车影,想起林欣口中说的【福利院的孩子们】……
原来,他所谓的【大爱】,不过是把活生生的人变成了棋盘上的棋子;他所谓的【慈悲】,不过是不敢直面鲜血的懦弱。
念珠【啪嗒】落地,滚到林欣脚边。
玄一缓缓站直身体,金黄的法袍在崖风中猎猎作响,像面被撕裂又重新挺直的旗。
他走到金刚菩萨像前,抬手抚过菩萨手中的镇魔杵,那杵上刻着密密麻麻的经文,最后一行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弟子玄一,】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解脱,对着神像深深鞠躬,【错解佛法,混淆慈悲与怯懦,以大爱为名,行引魔之实……致使生灵将遭涂炭,罪孽深重,无颜见佛门先祖……】
林欣猛地回头,看见玄一转身的刹那,眼中没有了迷茫,只有一种近乎惨烈的清明。
【今日,以我残躯,谢罪于天下】
话音未落,他猛地向后一仰,额头狠狠撞在镇魔杵的尖端。
【噗——】
鲜血溅在金刚像的怒目上,顺着沟壑蜿蜒而下,像给神像描上了道血泪。
玄一的身体晃了晃,缓缓倒在莲座前,最后一眼望向林欣,嘴角竟带着丝释然的笑——那笑容里,有终于读懂【佛性】的通透。
千年灯的火苗突然窜高,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岩壁上。
林欣站在原地,看着那尊染血的金刚像,突然抬手按在装甲的通讯器上,低声道:
【浮生,玄一已伏法……】
崖风卷着香烛的烟气掠过,这一次,竟带着些微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