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过了七八日,皇上始终未踏足后宫。
就连孟姝遣绿柳往福宁殿送羹汤,出面接待的也只是个小内侍,连景明的面都未曾见到。
这份沉寂未持续多久,前朝便先起了波澜。
皇上接连下发数道密旨,御龙直都指挥使卫英、步兵司都指挥使各自率领两支禁军,连夜整队离京,去向不明。
消息传入后宫,与前朝的凝重氛围交织,一时风声鹤唳。
后宫之内,杨美人那边的线索尚未探明,云夫人处却已经收到了临安侯的密信。
当那封只有寥寥数字的密函递到孟姝手中时,饶是她素来镇定,也不由心头一震:“震北侯于蜀州屯兵,事败。”
短短十字,字字千钧。
“竟真是在蜀州。”
孟姝指尖收紧,将那信纸按在案上。
纯贵妃见她神色凝重,连忙追问:“姝儿难道已经猜到了?”
孟姝将密函掷入炭盆,跳动的火苗瞬间吞噬了那方薄纸。“我也是这些日子才隐约想通其中关窍。杨美人前些时候有些反常,若我所料不差,她父亲应当也牵扯其中。”
“杨美人?她父亲不过是蜀州一个不起眼的司户参军,怎会跟震北侯扯上关系?”
见纯贵妃面露疑惑,孟姝琢磨了片刻,缓缓解释道:“婉儿可还记得,当初大选,杨美人的家世在秀女中是最低的,她既无显赫背景,也无出众才貌,为何偏偏能脱颖而出入选后宫。”
纯贵妃很快明晰,“你是说,这是皇上对蜀州的布局之一,意在用杨参军监听蜀州之事?”
孟姝点点头:“先皇子嗣稀薄,皇上登基时裕王、恒王谋逆伏诛,唯独最不得圣心的二皇子早早被打发到蜀州就藩。听说这位蜀王自患了腿疾后便终日酗酒、不理藩务,连先皇崩逝都未奉诏入京。”
“夫人曾提及,蜀王为人的确不堪。但再不堪,也是位藩王,皇上势必要监听蜀地,要做这件事,用杨美人父亲这种世代居住蜀州的本地官员再合适不过,官职不高,行事低调,反而不容易惹人注目。”
纯贵妃沉吟了好一会儿,“若按这般推断,震北侯屯兵于蜀州,杨参军应当倒向了震北侯,成了叛变皇上的棋子,此事与蜀王也密不可分。”
炭盆里最后一点纸灰打着旋儿升起,孟姝的声音愈发沉静:“至于震北侯选在此处屯兵,无非三个缘由:他曾在此练兵三载,便于藏匿私兵。有蜀王这般‘废物’作掩护。更可能的是,他根本就没有挟持蜀王,而是早与这位王爷,达成了某种默契。”
纯贵妃倒吸一口凉气:“若真如此...这盘棋,下得可就太大了。”
震北侯在外屯兵有谋反之意,皇后则在后宫内做两手准备,她一面借穆嫔等人行借腹生子之计,一面用巫蛊之术清除皇嗣的潜在威胁。
若往深处想,谁又能保证,皇后和震北侯最终的目标......不是谋害皇上呢?
殿外忽起寒风,卷着残雪拍打在窗棂上,仿佛在应和着这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猜测。
若皇上听得孟姝这番抽丝剥茧的剖析,不知他心间掠过的,是欣慰于她的敏锐,还是忌惮于她的洞察?
毕竟,能看透棋局的人,往往也是让人需要警惕的存在——孟姝的推断,已无限接近那被层层掩盖的真相。
这真相里,又有临安侯唐显的推波助澜。
若无他与云夫人在暗处运筹,大理寺诸人岂能如此迅捷地厘清豫州贪墨的银钱流向。唐显布下的暗桩与传递的消息,如同穿行于夜色中的幽灵,为明面上的查案指引着方向,其中就包含,御案之上,那封来自蜀州的奏折......
当然,若非炼制“魂蛊”需以数百名婴孩为引,震北侯蒋威便无需派私兵深入豫州群山掳掠幼童。若非此举激起民愤、留下踪迹,其“匪患”的伪装也不会被迅速戳破,更不会引得皇上下旨彻查,最终牵出这桩滔天大案。
......
腊月前后,京城连降大雪,年关的气氛渐浓,日子如流水般,就这样临近新年。
也就在这时节,何医正亲自诊脉,确认穆嫔的确怀了近两个月身孕。
消息传遍六宫,久未展颜的皇上难得露出一丝喜色,姜太后亦从慈宁宫发下丰厚赏赐。
政和三年,腊月二十日。
一道八百里加急奏报驰入宫中:蜀王于府中自缢身亡。
随着这位藩王的死亡,震北侯案彻底尘埃落定。
经三司会审,其罪状昭告天下:屯兵谋逆,于蜀州私蓄甲兵八千,勾结藩王,意图不轨。贪墨灾银,截留豫州赈灾款项二十四万两,致饿殍遍野。私截贡品,中饱私囊。行巫蛊术,勾结夷族术士,以婴孩炼制邪蛊,祸乱宫闱。
依据《大周刑统》,四罪并罚,皇上下旨:
蒋氏一族,凡男丁,无论长幼,尽数押赴刑场,明正典刑。女眷悉数没入罪奴坊,永世为奴。蒋夫人(震北侯继室)于抄家当日,在府中室内烧炭自尽。
除震北侯案主脉外,事关后宫,尚有两条支流随之落定。
其一,何医正引咎辞官。
自古医巫同源,蛊术常假借药理,手段诡谲难辨。皇上险遭不测,何医正自认学艺不精、察验不力,负有不可推卸之责。但皇上亦知此案隐秘,非寻常医术所能洞察,且念其多年侍奉勤谨,并未加以重责,但仍准其“荣休”,赏赐金银,允其返回故里颐养天年。
其二,杨美人因其父附逆之罪,被废为庶人,囚入掖庭。
景明至叠琼阁传旨时,杨美人跪接圣谕,面上血色尽褪,一双眸子空洞得如同枯井,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魂魄,只余一具行尸走肉。
她怔怔地望着殿外一方灰蒙的天,思绪飘回那年蜀州的春日。
可是,再也回不去了。
......
隔日,一场鹅毛大雪覆盖了整座京城,朱墙金瓦尽染素白。
一抹鲜亮的红色在漫天素白中迤逦而行,孟姝身着一袭胭脂红斗篷,自灵粹宫踏雪而来。
她行至会宁殿前,恰逢纯贵妃披着玉色羽缎斗篷欲要出门。
两人在殿门前相遇,纯贵妃不由莞尔:“我正要去寻你,你倒先来了。”
孟姝抬手拂去落雪,嫣然一笑:“雪景甚好,便想着来与婉儿共赏。”
红妆素裹,相映成辉,二人相视一笑。
太极殿内,皇帝于御座之上颁下废后诏书。
诏曰:“皇后蒋氏,出身将门,忝居中宫。然纵外戚之恶,乱政于前朝。蓄阴毒之心,行巫蛊于后宫。德不配位,恶行昭彰,今废为庶人,永锢行宫。钦此。”
掌印内监当庭收缴凤印,内侍省销毁金册宝典。
持续数月的惊涛骇浪,终以蒋氏满门倾覆、凤座空悬而告终。
漫天飞雪无声飘落,将一切罪与罚、权与谋,尽数掩于这片苍茫之下。
诏书传至长春园行宫。
慈音殿。
蒋捷跪伏于冰冷的地砖上,长发披散,昔日缀满珠翠的云鬓此刻如枯草般垂落。
她身上仍穿着旧日的皇后常服,是以金线绣成的凤穿牡丹纹样,宽大的袍袖委顿在地,衬得她身形愈发单薄嶙峋。
没有宫人上前搀扶,唯有穿堂风卷着雪沫,掠过空寂的梁柱。
当“永锢行宫”四字如冰锥刺入耳中,她肩头猛地一颤,攥着衣角的指节寸寸发白,几乎要掐进掌心。喉间溢出一声似哭似笑的呜咽,在空旷的殿宇中打了个旋,又沉沉落下。
汲汲营营十数载,终究是,黄粱梦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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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结束苦难假期,刚刚回北京的出租屋啦,明日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