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氏自焚的消息传至后宫时,孟姝正对窗绣一枚青竹荷包。
针尖蓦地刺入指尖,沁出一点殷红。她默然将绣绷搁下,行至寝殿廊下,遥望长春园方向。远处天际似还残留着一抹灰霭。
“娘娘,”绿柳近前低声禀报,“行宫守卫救火时,竟从殿内窜出几条蛇来,咬伤了好几个救火的内侍。”
孟姝闻言微怔,随即眼底掠过一丝了然。
她收回目光,淡淡道:“这世间因果,从来报应不爽。”
会宁殿内,檀香袅袅。
纯贵妃正于佛堂诵经。待早课毕,她将手中檀木念珠轻轻置于供桌,由梦竹搀扶着起身。
主仆二人踏出佛堂,沿回廊缓步而行。
纯贵妃指尖轻轻拂过冰冷的栏杆,合目轻叹:“蒋氏死有余辜。震北侯贪墨致使豫州饿殍遍野,更有百余幼童被炼作蛊引......这对父女造下的杀孽,又岂是一把火能烧尽的。”
回到寝殿,梦竹扶着纯贵妃坐在软榻上。
蕊珠上前奉茶,“娘娘,眼下这后宫,总算是清净了。”
“清净?”纯贵妃望向窗外庭中积霜的枯枝,唇边泛起一丝淡薄的笑意,“这宫墙之内,荣辱皆系于一人之念,哪里来的清净。”
今日是她,焉知明日又会轮到谁。
梅姑姑捧着只锦匣进到寝殿,示意梦竹二人退下。她走到纯贵妃身前,“娘娘,除夕夜宴瑾妃娘娘已经安排妥当,方才遣绿柳送来了新绣的荷包......”
纯贵妃闻言,面上浮现一丝柔色。
她接过锦匣轻轻打开,但见一枚月白荷包静卧其中,面上绣着几竿青竹,竹叶上栖着一只振翅欲鸣的秋蝉,针脚细密,栩栩如生。
这是孟姝送来,让她在除夕宴上敬献给皇上用的。
往年也是如此。
不过这一回,到了宴至献礼环节,纯贵妃呈上的却非此物。
景明俯身端来承盘,她取出的是孕中习练针线时所作的一枚寻常荷包,绣样简单,针脚亦显生疏。
麟德殿内,孟姝望见这一幕,微微一愣。
今夜不设丝竹,不陈歌舞,唯余这敬献荷包的环节格外引人瞩目。
凤座空悬,仿佛皇上指尖掠过哪一枚荷包,便暗藏着不同寻常的深意。
御案前珍馐罗列,皇上停杯举目,目光最先落在孟姝身上,继而依次掠过纯贵妃、顺妃、齐嫔、穆嫔等人。
景明躬身,将承盘内的数枚荷包轻轻放置在案上。
皇上指尖抚过各色锦缎,几乎没有犹疑,便从中拾起一枚葫芦形制的荷包,其上绣的是幅生硬的兵戈图,针法稚拙,绣工着实平平。
连这荷包的主人穆嫔见状亦是一怔,下意识地轻抚自己的小腹,眼底掠过一丝难以置信。
坐在下首的沈婕妤眼中顿时漾开喜色。
她与穆嫔宋熙自幼交好,前些时日穆嫔诊出喜脉,宫中唯有姜太后赐下赏赐,皇上却未循例晋其位分,她心底还暗自忧心皇上是否心存芥蒂。此刻见皇上独独拈起这枚荷包,不由心下一宽,看来宋姐姐的福分,还在后头呢。
穆嫔起身谢恩,皇上开口道:“穆嫔宋氏,温婉淑德,今有孕在身,当赏。”
宴席散去,纯贵妃领着众嫔妃恭送圣驾与太后鸾舆。
夜深露重,顺妃等人向纯贵妃行礼,各自散去。
“姝儿,”纯贵妃与孟姝并未乘辇,两人并肩走在积雪初融的宫道上,“你可怪我?”
孟姝望着前方被宫灯拉长的两道身影,轻轻摇了摇头。“皇上若有心抬举穆嫔,婉儿便是呈上再好的绣品,也是无用。”
两人各怀为对方着想的心思,都未曾料到,前朝风波方定,皇上便已着手重整六宫,就好似这盘棋,从来就不曾真正停歇。
远处钟鼓楼传来沉沉声响,穿透凛冽的寒风,
政和四年,来了。
这一年,孟姝与纯贵妃将满二十岁。
时光如深井静水,看似无波无澜,回首时才惊觉,从临安初见到深宫相伴,她们竟已并肩走过了整整十年。
......
京城,临安侯府。
自唐显携两子二女远在临安丁忧,这座朱门深院便愈发显得空寂。今岁府中只有云夫人带着待嫁的三小姐唐青玉、小七小姐唐青璇三位主子守岁。
老太太去世后,福安居便空置下来,但此刻,位于福安居偏殿的佛堂烛火长明。
风声寂寂穿过廊庑,檐下悬着的素白灯笼在夜色中轻轻摇曳,将庭阶映得一片清冷。
云夫人跪在蒲团上,指尖缓缓拨过念珠。
青烟缭绕中,她望着慈悲的佛像,心中默念的并非经文,而是远在宫墙内的女儿,与千里之外守孝的夫君。
政和二年四月,纯贵妃初怀龙嗣时,老太太放心不下,曾让云夫人托苏夫人卜卦,但卦相诡谲,被她瞒了下来。
而今岁尾,震北侯府倾覆,蒋氏身死,凤座空悬......种种变故下,她终是再度去了一趟苏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