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三刻,所有人都进入了帐篷,独留裴行俭、杨续业二人在守着火堆,十余顶帐篷围着巨大的火堆呈梅花状散布。
若是老于行伍之人从高处眺望,便多少会有些熟悉的感觉,这扎营之法……
裴行俭用木棍拢着散逸的灰炭,半明半灭的炭火映着他的脸庞,却是不知在思忖着什么。
杨续业就着火光,单手捧着一卷书册,不时的拿着炭笔增补着。
不时炸裂的柴火,蹦出一缕缕明焰,在寂静的夜空中显得格外明艳。
“你家公子……”裴行俭率先打破了沉默。
杨续业抬起头来,露出一个倾听的神色。
“没什么,崔贤弟如今可算是如日中天。”
杨续业一阵疑惑,不知道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是什么意思,是寒暄的开场,还是意有所指?
杨续业放下名册,映着火光,那放在一旁的名册上赫然是一连串的名单。
“公子他时至今日,在我大唐确实有了些分量。”杨续业这话挑不出毛病。
裴行俭露出一丝忧虑,若无其事的说道:“陛下倒是古往今来数得上的仁君,若是放在其他朝代,像贤弟这般已经有权臣之象的的年轻臣子……
只怕绝不会像如今陛下与贤弟一般相得益彰。”
杨续业听出了几分味道,遂言道:“将军的意思,是我家公子如今太过浪催?”
“浪催?何意?”
“哦,出自李康《运命论》,原文乃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前鉴不远,覆车继轨。
我家公子习惯用浪催两个字借用典故。”
“小杨兄弟当真是博学。”
“过奖,兄弟之言不敢当,在下不过是公子门下一介长随罢了。”
裴行俭并未过多客套,而是接着说道:“就按小杨兄弟说的,你家公子确实显得有些木秀于林了。”
“所以呢?”
“人呢,是会变的。”
“将军指的是何人?”
“就比如说,陛下吧。”
杨续业拿起书卷,低头说道:“这般言语,将军该与公子谈,在下只是一个长随。”
裴行俭轻笑道:“有些事不该是上位者主动诉之于口的,身份低些,反倒没什么可瞻前顾后的。”
“呵呵,将军的话,在下有些听不懂哩。”
“懂不懂的,都无所谓,小杨兄弟且记着,说不得将来能印证一二的。”
杨续业又放下书卷,想了想,便直言道:“我家公子其实是一个很懒的人。”
“懒人?懒人如何能创下如此大的威势?”
“许是长辈留下的余荫吧。”
裴行俭摇头:“若说余荫,崔贤弟撑死了也不过一介富贵闲人罢了。
吾非庸人,贤弟自九岁伊始,三年跑遍大江南北,为的是什么?愚兄其实都看在眼里。
前人留下的东西,若是中人之资,不过也就继承十之三四,特别是贤弟的遗泽还不是死物,涉及了大量的活生生的人……
所谓人走茶凉,天下熙攘,概莫如是。
可我贤弟,却在原先的基础上不仅获得了全部的遗泽,还将这份烫手的遗产扩大了许多。”
“将军想说什么?”
“我说,贤弟绝非是懒人!他一定有自己的……姑且说是野心吧。”
“所以呢?将军欲乘东风?”
裴行俭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起了另外一件事:“吴王作乱之事已然显露踪迹,若是借势而起,浑水摸鱼,未必不是一个好时机。”
杨续业露出一口白牙笑道:“我家公子当真很懒的。”
“所以,作为他的长随,你要行劝谏之事,规避主人的缺点,本就该是你的职责才是。”
“可我家公子有自己的愿景呀,我想我家公子未必会觉得那样的事,合自己的心思,活得不快活,那可太违背公子的念头了。”
裴行俭笑道:“你又不是你家公子肚子里的蛔虫,有些心思,未必会诉之于口呢。”
杨续业摇头:“公子或许有些城府,但独独面对两个人,却是从来都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
“你想说,其中之一是你?”
“非也,我算什么? 公子的长随而已。”
“那是谁?崔博士与房夫人?”
“算不得,公子与老爷、夫人亲厚是真的,可却很少交心。”
“哦?说说。”
“是公子的祖父与外祖。”
“崔老员外和天机大人?”
“嗯。”
“如此?你想说什么?”
杨续业又一次放下书卷,认真的说道:“公子的志向与天机大人一脉相承,这点无须讳言!
天机大人的扯淡碑如今还在昭陵入口之处矗立,凡清明诞辰欲向先帝拜厄之人,必先于天机大人碑前施礼,以此得见,天机大人是何等的忠贞。
作为老大人的亲传,公子之志向从未动摇,天地可鉴!
至于老家主,亦是对我家公子的志向赞叹有加,并与有荣焉!
清河崔氏这些年的调整并未遮掩,一切都是朝着大利天下的方向行进着,试问将军,公子如此大志……”
裴行俭挥挥手:“欸,莫激动,某就是随便问问,长夜漫漫,你我独自守夜,总要有些话头不是。”
“呵呵,将军当真是诙谐。”
正在此时,裴行俭突然扭过头,看向黑夜中的旷野!
杨续业不解道:“怎么了?”
裴行俭没说话,而是又拿起木棍拢起了火堆。
少顷,那深沉如墨的旷野中,一人映着火光的闪动,贴着诸多帐篷的投影,无声无息的潜入了火堆旁。
杨续业愣愣的看着躲在帐篷阴影处的大汉,不明所以。
那大汉正处于裴行俭的身后,似乎在躲藏着什么,杨续业顺着大汉与裴行俭形成的角度,比划着方向,看向了另一侧。
躲什么呢?那个方向不是官道吗?官道上有什么?
裴行俭仍是没有抬头,只是低声问道:“薛兄,有什么不妥?”
薛礼躲在阴影中,脱出了墨色的大氅,低声笑道:“我方才躺在帐中,贴地尔眠,却是听到一些微弱的响动。
那动静十分微小,洒家本以为是听错了,可又不太放心,便顺着响动的方向摸了过去,谁知道却发现了几只老鼠埋伏在左近。”
“哦?薛兄好耳力!却不知有几只老鼠?”
“约莫二十只左右,不过这些鼠辈倒是警觉,还布置了四只暗哨,不过还好,位置都不算太过隐蔽。”
“是预谋还是临时起意?”
“怕是见财起意,贤弟的机关车还是太过惹眼,想必是路上招惹上的,据此三里处,有二十匹快马。”
“你跑了这么远?”
“远吗?盏茶工夫罢了,洒家就是去确认一下有没有后手。“
“休息哦难怪有什么结论?”
“一干训练有素的蟊贼!不过……”
“不过什么?”
“洒家在那官道附近,闻见了枪油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