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时起,他心里埋下了一根刺。他无法再像以前那样面对徐家汇,也再也无法坦然地踏入那个曾经给过他无数温暖的徐家大宅。
这种隔阂不仅存在于他和徐家汇之间,也蔓延到了他与江峰的关系里。表面上,他们依旧是共同经营公司的伙伴,但那种共同的负罪感和共享的秘密,并没有让他们更亲近,反而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墙。他们在公司里开始有了一种心照不宣的疏离,偶尔会因为业务决策发生争执,话语间带着机锋。
而公司的钱,越来越多了。牧青凡似乎越来越倚重江峰,很多核心的业务和关系,都交给了江峰去打理。沈道庆隐隐感到,江峰的能量和野心,远比他想象的要大。他只是选择了忽视,沉浸在财富积累带来的安全感和新生活中。
时间一晃就是两年。
他还清了欠徐家汇的钱,甚至还有给老家寄去了一笔巨款,让家里盖起了村子里数一数二的新楼房。这件事,成了村里轰动性的新闻。
沈道庆穿着笔挺的灰色“的卡”中山装,头发抹了发油梳得一丝不苟,脚上的皮鞋擦得锃亮。绿皮火车轰鸣着驶离站台,窗外的景象逐渐由密集的楼宇变为开阔的田野。他坐在靠窗的位置,手里拎着一只崭新的黑色人造革皮包,里面塞满了给家人买的特产:大白兔奶糖、麦乳精、的确良布料,甚至还有一台小型的半导体收音机。
这身行头和这些礼物,在几年前是他无法想象的。他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田里劳作的农民身影渺小,让他想起过去的自己,心头不禁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既有衣锦还乡的自豪,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飘渺和虚浮。
火车颠簸了十多个小时,又换乘长途汽车,最后一段路甚至搭了老乡的拖拉机,他才终于回到了老家。
离村口老远,就看到他家那栋崭新的二层砖楼矗立在一片低矮的灰瓦土墙房中,格外扎眼。白墙灰瓦,玻璃窗在夕阳下反射着光——这是他用汇庆公司的三年分红寄回来盖的。
“道庆回来了!道庆回来了!”不知哪个眼尖的孩子先喊了起来,整个村子很快就像炸开了锅。
拖拉机刚在村口停稳,乡亲们就围了上来。七嘴八舌的问候几乎要把他淹没。
“道庆,哎呀,真是出息了!这衣裳,这派头,一看就是城里的大老板!”
“道庆哥,你家这新房真气派!是咱村头一份!”
“道庆,你回来了。你家房子盖得很大很漂亮哩!”隔壁家的阿婆拉着他的手,粗糙的手掌摩挲着他光滑的衣袖,眼中满是羡慕。
父亲和母亲闻讯从新屋里赶出来,脸上笑开了花,皱纹都舒展开来。弟弟妹妹们跟在后头,穿着明显是新的但可能不太合身的衣服,眼神里充满了对大哥的崇拜和对城市那个遥远世界的向往。
晚上,家里挤满了来串门的乡亲。煤油灯换成了明亮的电灯,照得屋里亮堂堂的。母亲端出炒瓜子、花生招待大家。乡亲们的问题一个接一个。
“道庆,在城里做啥大生意啊?这么赚钱?”
“道庆,你也快三十了,现在也事业有成了,三婶介绍个媳妇给你好不好?镇上的姑娘,漂亮又贤惠!”
“道庆,我儿子家兴明年就大学毕业了,让他跟着你去城里学习学习吧?给你打个下手,学点本事!”
“道庆,城里现在是不是到处都是小汽车?听说打电话不要总机转,直接就能拨通?”
沈道庆被簇拥在中间,享受着众星捧月的感觉。他尽量用谦虚的语气回答,但言语间不免流露出大城市的见闻和“生意经”。他谈合同,谈项目,谈“搞活经济”,这些词汇让乡亲们听得一愣一愣,更加确信沈道庆是在外面干大事的人。他成了村里人口中名副其实的“大老板”、“能人”。
热闹散去后,夜深人静时,他独自躺在崭新却略带潮气的房间里,听着窗外熟悉的蛙鸣虫唱,那种虚浮感才再次袭来。这一切光鲜,背后是什麽?是对徐家汇的欺骗,是游走在规则边缘的业务,是与江峰那种心照不宣的结盟。他能坦然享受这一切吗?
他想起了徐家汇。如果家汇看到他现在这个样子,会为他高兴吗?还是会鄙夷他?那个总是毫无保留帮助他的朋友,此刻在他模糊的认知里,似乎还停留在公司濒临倒闭、需要他接济过年的困境里。这种反差让他心里一阵刺痛。
他在老家待了几天,享受着父母的骄傲和乡邻的恭维,但心底那根刺却始终存在着。他给家里留下了足够多的钱,再三叮嘱弟弟妹妹一定要好好读书,将来考到城里去。
返回上海的火车上,看着窗外逐渐变得繁华的景色,沈道庆攥紧了拳头。他告诉自己,无论手段如何,他确实改变了家庭的命运,让自己和家人过上了以前不敢想的好生活。这条路,既然已经走了,就只能继续走下去。对徐家汇的亏欠,或许以后可以用别的方式弥补。现在,最重要的是守住这得来不易的一切。
回到上海的公司,沈道庆仿佛从一场充满乡土气息的梦境,跌回了钢筋水泥的现实。家乡的赞誉和艳羡还在耳边回响,但办公室里冷静甚至略带压抑的氛围,立刻将他拉回了“汇庆贸易”总经理的角色。
公司规模相比两年前扩大了不少,租下了同一层楼的另外两个房间,也新雇了几个员工,电话机也增加了一部。但核心的决策圈,依然是他、牧青凡和江峰。徐家汇的名字,已经很久没有在公司的正式文件或会议中被提及了,他成了一个隐形人,只存在于沈道庆愧疚的内心里和每月由江峰神秘处理的“工资”单上。
牧青凡来得越来越勤快了。他似乎在省政府那个闲职上更加游刃有余,有更多的时间来“关照”公司业务。他的穿着也更加考究,偶尔手腕上会露出一块亮闪闪的进口手表,烟也换成了万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