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港的空气,永远浸泡在浓得化不开的海腥、淤泥的腐臭以及某种挥之不去的、铁锈般的血腥气里。
湿冷的雾气如同黏稠的活物,缠绕着港内歪斜的吊脚楼,也缠绕着步履匆匆、眼神大多带着阴鸷或麻木的行人。
杨灵的身影如同融入这片灰暗背景的一道墨痕,悄无声息地穿过喧闹与污秽并存的码头区。
他此刻已褪去了“玉蟾老祖”那层枯槁的皮,恢复了少年本相,青衫寻常,气息内敛得如同深潭古井,唯有眼底深处沉淀着一抹挥之不去的、属于阴煞沼泽深处的冰冷与血腥。
那颗蕴藏着狂暴四阶毒龙之力的内丹,被一层薄而坚韧的千变重水严密包裹,隔绝了它那足以引来无数贪婪目光的凶戾气息,安静地躺在他贴身的储物法器之中。
他的目的地,是港口深处那片最破败、最靠近污浊海沟的区域。
那里,一座仿佛随时会被海风揉碎、被湿气彻底蛀空的腐朽木楼,如同沉默的巨兽骸骨,歪斜地矗立在滑腻的青黑色礁石上。
木楼的缝隙里顽强地钻出墨绿色的苔藓,散发着浓烈的、混合着药渣与某种莫名腐败物的刺鼻气味。
这里,是腐面叟的巢穴,也是他的炼丹房。
推开那扇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的、布满霉斑的木门,一股更加浓烈、几乎令人窒息的混合气味扑面而来。
腐烂的木料、陈年药渣的苦涩、海水的咸腥、地火硫磺的燥烈,以及一种更深邃、更难以名状的、源自无数失败丹药残渣堆积而成的死寂与怨毒……种种气息交织,形成一种独特的气息,足以让心智不坚者瞬间头晕目眩。
光线昏暗,只有角落里一座巨大的、布满铜绿与焦黑痕迹的丹炉下方,地火口透出暗红的光芒,将整个空间染上一层不祥的血色。
炉壁之上,无数扭曲的符文在火光中若隐若现,如同挣扎的鬼影。
丹炉旁,一张粗糙的石几,两方石凳。
腐面叟就坐在其中一方石凳上,背对着门口,佝偻的身躯几乎蜷缩成一团,裹在那件永远散发着陈腐药味的宽大灰袍里。
他似乎正在凝视着丹炉中那永不熄灭的暗红地火,又仿佛只是在沉睡。
唯有他身前的石几上,两只粗陶茶杯里,袅袅升腾着两缕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白汽。
杨灵踏入丹房,脚步无声。
没有开口,只是径直走到另一张石凳前,拂了拂并不存在的灰尘,坦然坐下。
目光平静地落在腐面叟那如同风干树皮般的后颈上。
“回来了?”
沙哑、干涩,仿佛两片砂纸摩擦的声音响起,打破了丹房内凝固般的寂静。
腐面叟并未回头,枯瘦如鸡爪般的手指,却精准地端起其中一杯茶,推到了杨灵面前的石几边缘。
茶杯粗糙,茶水清澈见底,散发着一股奇异的、带着微弱苦涩却又隐含清冽的草木气息。
杨灵的目光在那杯清茶上停留了一瞬。
体内,《十二符咒真经》悄然运转,一丝极其微弱的、代表着“驱除外力、净化治愈”的浅绿色毫光,自他丹田中马符咒的虚影中一闪而逝,无声无息地扫过那杯茶水。
没有毒,没有蛊,没有任何异常的波动,就是一杯品质尚可的灵茶。
他端起茶杯,凑到唇边,浅浅啜了一口。
温热的茶汤滑入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灵气,驱散了少许沼泽深处沾染的阴寒湿气。
“幸不辱命。”
杨灵放下茶杯,声音同样平淡。
他抬手,指尖在储物戒上轻轻一抹。
嗡!
凶戾、狂暴、带着剧毒腐蚀气息的庞大威压,骤然在昏暗的丹房中爆发开来!
即使被千变重水层层包裹压制,那颗千足毒龙的内丹依旧如同囚禁的凶兽,不甘地释放着属于四阶毒物的恐怖力量!
暗紫色的光华在它表面流转,内里仿佛有无数细小的毒龙虚影在疯狂游窜、嘶吼,要将周围的一切都拖入剧毒的深渊!
整个丹房内的空气瞬间变得沉重粘稠,角落里的丹炉似乎感应到什么,炉壁上的符文猛地亮了一下,发出低沉的嗡鸣。
炉下暗红的地火不安地跳跃着,火舌舔舐炉壁的声音都清晰了几分。
腐面叟那佝偻如虾米的背影,终于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了过来。
那张脸,依旧是记忆中的模样,半张脸漆黑如墨,片片息肉层层叠叠、深褐色的褶皱如同被强酸腐蚀过的树皮,深深地嵌在骨头上。
五官几乎被这些狰狞的褶皱淹没,唯有一双眼睛,浑浊得如同蒙尘的黄玉,此刻却射出两道锐利得近乎实质的寒光,死死钉在那颗悬浮在杨灵掌心之上、兀自散发着紫芒的内丹上!
他的喉咙里发出一阵意义不明的“嗬嗬”声,像是破旧风箱在艰难地抽动。
枯瘦如朽木般的手指,带着一种与他外表衰老截然不同的稳定和迅捷,凌空对着那颗内丹轻轻一抓!
一股无形的、带着强大吸摄之力的阴风平地卷起。
那颗让蚀骨上人疯狂、让毒牙觊觎、让杨灵也耗费了一番手脚的四阶毒龙内丹,便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瞬间脱离了杨灵的掌控,稳稳地落入了腐面叟那只枯槁的手掌之中。
枯槁的手指如同干枯的树根,小心翼翼地捧起那颗蕴藏着恐怖毒力的暗紫色内丹。
腐面叟浑浊的眼珠几乎贴在了内丹表面流转的紫芒之上,细细地审视着每一道纹路,感受着内丹深处那狂暴不安的、属于千足毒龙最后也是最精粹的生命本源与剧毒精华。
他布满深褐色褶皱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微微颤动的、深陷在褶皱里的鼻翼,以及喉间发出的、低沉而满足的“嗬嗬”声,泄露出此时的贪婪与兴奋。
“千足毒龙……四阶顶峰……本源未失,毒性精纯……”
他沙哑地低语,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旧的风箱里挤出来,带着金属摩擦的刺耳感。
“蚀骨那蠢货……死了?”
“死了。”
杨灵的回答简洁得像一块冰。
“灰飞烟灭,连同他半座坊市。”
“好!死得好!”
腐面叟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珠里爆发出一种近乎癫狂的残忍快意,那快意甚至压过了对毒丹的贪婪。
“那条依附在‘冥’脚下的老狗!仗着背后有点影子,就敢觊觎老夫预定的东西!死不足惜!死得好啊!哈哈哈……”
他干瘪的胸腔剧烈起伏,发出断续而刺耳的笑声,如同夜枭在枯枝上的嘶鸣,在这充满药味和死寂的丹房里回荡,显得格外瘆人。
狂笑声戛然而止,如同被利刃切断。
腐面叟猛地将内丹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怕它飞走一般。
他那双浑浊的黄玉眼珠转向杨灵,目光锐利如淬毒的针,带着一种审视猎物价值般的冰冷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
“东西,老夫收到了。”
他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干涩沙哑,却多了一份不容置疑的决断。
“九转凝婴丹,非寻常凝婴之物可比,乃四阶丹中绝顶。纵是老夫出手,亦需引地火九转,夺天地造化,耗时不短。”
他伸出枯瘦的手指,一根、一根地缓慢竖起,如同在无声地敲打着丧钟。
“九年。整整九年。”
浑浊而锐利的目光死死锁住杨灵,腐面叟的声音压得更低,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
“这九年,你给我记住两件事。第一,别死。你若死在老夫开炉期间,这丹,便算是老夫的了。”
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珠里闪过一丝刻骨的阴冷。
“第二,别来烦我。炼丹之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尤其这九转凝婴丹,行至关键处,一丝外扰,一缕杂念,都可能引动丹炉异变,毒火反噬,轻则丹毁炉炸,重则……嗬嗬,连老夫这把老骨头,都得搭进去!届时,你想要的丹,自然也就……灰飞烟灭!”
杨灵端坐石凳之上,青衫在丹炉地火投来的暗红光影中显得沉静如水。
他听完腐面叟那如同诅咒般的警告,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