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肩扛长矛,身披黑袍的身影无声无息地走出营地。
黑影驻足,回头望了望身后的营帐和那片即便在夜色中也显得沉甸甸的妖云,姬南的法舟如同蛰伏的巨兽,静立在营地中央。
片刻后,他收回目光,身影如同滴入水中的墨点,迅速变淡,彻底融入浓重的夜色,消失不见。
下一刻,黑影已在高空之中。他的身形在稀疏的云层与清冷的月光间穿梭,速度快得惊人,肩头那柄长矛划破空气,却只带起一丝几不可闻的低啸,瞬间便被抛在身后。
身下是连绵起伏的黑色林海,夜风刮过他的袍角,猎猎作响。
他并非漫无目的。离了营地后,便径直朝着东南方向疾驰而去——那里是蛮荒之地与十万大山之间更深邃、更古老的区域。
飞行了约莫大半夜的时间,下方的林地陡然变得险峻诡异,参天古木的形态开始扭曲,枝杈张牙舞爪,空气中弥漫起一股淡淡的、腐朽的甜腥气,甚至盖过了草木的清新。
寻常飞鸟走兽的踪迹在这里几乎绝迹,只有一些适应了煞气的小型妖虫在林间闪烁着幽微的磷光。
黑影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降低了高度,在这片不祥的土地上搜寻着什么。
目光扫过下方黑黢黢的山坳、枯死的怪木林以及弥漫着淡淡黑雾的沼泽地。
最终,他在一片极为隐蔽的小山谷上空悬停。
就是这里了!
山谷口是一个用几百颗惨白的头骨堆砌成的京观,有人的、也有妖的。
山谷里面,是一个被浓得化不开的煞气几乎完全笼罩的黑暗,那煞气漆黑如墨,缓缓流转,仿佛有生命般呼吸着,连月光都无法穿透,只能在其表面勾勒出一圈模糊而阴森的轮廓。
这里的气息,比沿途任何地方都要浓郁和……阴森。
黑影肩头的长矛微微震动了一下,发出极轻微的嗡鸣,似乎与下方的煞气产生了某种欢悦的共鸣。
这里就是专仲魔头的老巢了。
他静静悬浮了片刻,像是在确认方位,又像是在感知着什么。
随后,他身形一沉,如同归巢的夜枭,悄无声息地投向那片连月光都拒绝照亮的、深不见底的黑暗山谷,转瞬便被那翻涌的墨色煞气彻底吞没。
黑影沉入谷地,浓郁的煞气瞬间包裹上来,冰冷刺骨,带着无数负面情绪的絮语试图钻入脑海。
但他周身的黑袍仿佛活物般微微鼓动,将那些侵蚀之力悄然化解。
长矛上泛起一层极淡的幽光,在墨色中稳定地指引着方向。
他落地的声音轻如羽毛,脚下是积累不知多少年的黑色腐土,绵软湿冷。
这里的能见度极低,即便是他的目力,也只能看清方圆数丈的景象——扭曲的枯树、嶙峋的怪石,一切都仿佛在煞气中痛苦地凝固着。
他没有丝毫迟疑,扛着长矛,一步步向着山谷最深处走去。
越往深处,煞气愈发粘稠,压力倍增,甚至开始幻化出模糊扭曲的鬼影,发出无声的嘶嚎扑来,却都在触及他袍角或矛光的瞬间溃散。
道路两旁偶尔倒着一些破碎的白骨和残破的僵尸。
看伤口应该是最近几天的痕迹。
终于,他停了下来。
一座精致的宅院横亘在道路中央的广场上。
这宅院与周遭的死寂绝望格格不入。
朱门黑瓦,飞檐斗拱。门前甚至挂着两盏散发出昏黄暖光的灯笼那光晕柔和,非但未能驱散黑暗,反而在这无边煞气与扭曲景象中,透出一种令人心悸的诡异。
宅院门楣上悬着一块匾额,以古篆写着两个字:“心斋”。
门,悄无声息地向内滑开。
仿佛主人早已等候多时。
门内并非预想中的魔窟景象,而是一处雅致非凡的庭院。
修竹几杆,怪石数方,一池浅水上飘着几片墨色睡莲。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似檀非檀的幽香,竟将外界那粘稠的煞气完全隔绝在外,自成一方天地。
一个身着月白文士长衫的男子的正背对着门口,立于池边,轻轻撒下一把鱼食,引得池中几尾通体漆黑的红眼鲤鱼争相啄食。
“你来了。”男子声音温润平和,毫无戾气,他甚至没有回头。
黑影立于门外,身周的黑袍无风自动,肩头长矛的嗡鸣已变得高亢而欢悦。他的目光扫过庭院每一处角落,并未立刻踏入。
远在千里之外,坐在法舟之内正在闭目打坐的姬南差点跳起来。
“专仲?”黑影声音沙哑,打破此间诡异的宁静。
文士男子轻笑一声,缓缓转过身来。
他面容清秀,与禽子楠有九分相似,眉眼间带着几分书卷气,若非身处此地,只会被人当作一位博学的青年雅士。
他目光温润,落在黑影身上,带着一丝探究,一丝了然。
“是我,也不是我。”专仲魔头微笑道,语气仿佛在招待一位久别重逢的故友,“确切的说,我只是他的一缕残念。本体消亡之后,被困在此处天地间,等着慢慢消散。你来的比我想的要快些,看来那两个小鬼和小怪物没怎么耽误工夫。”
他的目光掠过黑影肩头的长矛,在那幽暗的矛尖上停留一瞬,眼中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留恋。
“我为你而来……”黑影言简意赅,周身的煞气虽被庭院阻隔,但他本身的压迫感却愈发浓重,与这方雅致空间剧烈地冲突着,“……清欢和乐之来的太顺利了,一定是有什么问题。”
“知矣。”专仲轻轻颔首,仿佛听到的只是一句寻常问候,“寒舍简陋,然则清茶尚温。小友远来是客,不妨入内稍坐,暂歇征尘,再论其他,如何?”
他侧身,做出一个邀请的姿态,笑容温和,无懈可击。
黑影的眼眸盯着他,片刻的死寂之后,一步,踏向了那看似无害的门槛。
庭院内的空气似乎微微波动了一下。
两盏昏黄的灯笼,火光轻轻摇曳。
黑影一步踏入庭院。
就在他越过门槛的瞬间,周遭的景象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如同水面被投入一颗石子,荡开细微的涟漪。那两盏昏黄灯笼的光晕也随之扭曲了片刻。
远在千里之外法舟内的姬南猛地睁开双眼,额角渗出细汗,低呼道:“不对!这宅院……是活的!!老魔是在主动引诱走进去!”
庭院内,专仲残念对那细微的波动恍若未觉,依旧保持着邀请的姿势,笑容温和。
黑影的目光扫过那池墨莲与黑鲤,掠过那些看似雅致的修竹怪石,最后落在那冒着热气的茶壶上。
他周身的压迫感非但没有因为踏入这方“净土”而减弱,反而更加凝练,如同不断压缩的风暴,蓄势待发。
“噗”,一声轻响,并非来自外界,而是他指尖自发燃起的一簇微弱火苗。
那火光不是常见的暖黄或赤红,而是一种幽冷的苍白,冰冷得不带一丝暖意,跳动间非但不能驱散黑暗,反而将他周身衬得更加诡谲难测。
然而,这苍白火光却无声无息地将周围那无形无质、试图渗透挤压过来的粘稠压力与惑心幽香逼退、驱散开一小片区域。
借着这苍白冰冷的光晕,景象更清晰地映入眼帘。
乍看之下,门内确是一处雅致非凡的庭院,甚至可以说精致的过分,每一处细节都透着刻意雕琢的完美,反而失去了真正的生机。
修竹几杆,挺拔青翠,但细看之下,那竹叶纹丝不动,如同玉石雕琢,毫无生命应有的摇曳姿态。
怪石数方,嶙峋错落,摆放得极具禅意,可石头的色泽过于均匀,表面光滑得仿佛被打磨了千万次,不见丝毫天然棱角与风霜痕迹。
一池浅水清澈见底,却不见任何水藻或微生物,几片墨色睡莲漂浮其上,花瓣舒展,形态完美,却像是用最好的墨玉精心镂刻而成,死气沉沉。
空气里弥漫的那股淡淡的、似檀非檀的幽香,此刻在苍白火光的映照下,似乎也变得肉眼可见——如同极淡的、凝固的丝缕,顽固地弥漫在空气中,将外界那翻涌的煞气彻底隔绝在外,也将这方小天地变成了一座华丽而孤绝的牢笼。
这片“净土”,完美得令人窒息,虚假得令人心悸。
然而,这雅致之内,是彻底的不协调与死寂。
左右两侧的厢房,大多数的房门都敞开着,或者歪斜地半掩着。目光所及,每一间屋子内部都呈现出一种相同的凌乱狼藉。
地面散乱地扔着东西:翻倒的蒲团,碎裂的瓷片,撕碎的书画,散落在回廊下,上面甚至残留着模糊的、深色的污渍。
甚至还有十几具已经发白的骸骨。
“这里发生过什么。”黑影的声音沙哑依旧,却非疑问,而是冰冷的陈述。
他感知到的,这个小小的宅院里并非只有煞气,还有弥漫在这片虚假宁静下的、更浓烈的东西——一种残留的惊惶、挣扎,以及死亡的气息。
专仲拍了拍手,将手里最后一点鱼食撒进池塘。清秀的脸上依旧带着那抹温和的笑意,只是看起来格外毛骨悚然。
“不过是些路过的客人,就是不太懂规矩,”他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在说打碎了几只杯子,“扰了此间清净,只好请他们永远安歇了。”
他的目光掠过地上的狼藉,如同看待无足轻重的尘埃,最终落在黑影身上,笑容加深。
“好在,阁下看起来像是……懂规矩的。”
专仲对黑影指尖燃起的苍白火焰凝视了几息,脸上那温和的笑意分毫未变,甚至更浓了些。
“寂灭之炎”专仲轻声开口,语气带着一丝欣赏,仿佛在品鉴一件艺术品,“焚尽虚妄,照见真实。看来的你确是修炼过白骨真经,而且本事远超我的预判啊。”
他那温润的眼眸深处,似乎有极其复杂的纹路一闪而逝。
“请坐。”专仲仿佛浑然不觉对面黑影那几乎凝成实质的杀意,自顾自地走向庭院中央一方看似完好无损的石桌。桌上竟真的摆放着一套紫砂茶具,壶口还袅袅升起一丝微弱的热气,与周围的狼藉格格不入。
他拂了拂石凳——尽管那上面一尘不染——率先坐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黑影未动。只是肩头微微调整了一个角度,以方便更快地出手。
“你处心积虑找我来,所为何事?”黑影的声音干涩而直接,打破了对方营造的虚伪客套。
专仲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弧度,他自顾自地拿起茶壶,为自己斟了半杯。茶汤是诡异的琥珀红色,在苍白火光下泛着油腻的光泽。
“小孩子还是没有耐心啊!”专仲轻呷一口,叹息道,“这世间,真真假假,不过心念流转。你觉得是狼藉,我见的是清净。你觉得是煞气,我品之如甘霖。阁下杀气腾腾而来,眼中自然只有杀戮,又怎能看见我这‘心斋’之本意呢?”
他放下茶杯,目光掠过那些洞开的房门,声音忽然带上了一丝缥缈:“他们……也曾如你一般,执着于表象。或为除魔卫道,或为贪图秘宝,闯入此地,心躁神狂,自然只能看到狂乱,引来自身的毁灭。”他顿了顿,看向黑影,眼神深邃,“却不知,此地最危险的,并非我,而是他们自己带来的……心魔。”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右侧一间厢房深处,突然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像是骨骼摩擦的“咔哒”声。
黑影的头猛地转向那个方向,指尖苍白火焰骤然拉长,如一道冰冷的视线刺入那片黑暗。
只见房间深处,一堆散乱的衣物旁,一具扭曲的白骨似乎极其缓慢地动了一下手指关节,空洞的眼窝转向庭院方向,随即又彻底不动,恢复了死寂。
专仲微微一笑,仿佛那只是风吹动落叶的声响:“看,他们总是……不得安宁。”
黑影缓缓转回头,目光重新锁定专仲。周身的黑袍鼓动得更加剧烈,那并非风吹,而是澎湃的力量在无声奔流。
“你对清欢和乐之做了什么?黑影寒声问道。
“清欢和乐之……”专仲重复着这两个名字,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他走回池边,看着那些争食后再次陷入死寂的黑鲤。
“他们带走的,是他们最渴望的东西。”专仲的声音依旧温润,却带上了一丝缥缈,“我虽然只是一缕残念,但是看透人心的本事还是有的。小鬼渴望认同与归宿,我便予它一片‘鳞甲’,悄悄的告诉它那是塑身的关键。那个四只手的小怪物渴望力量与解脱,我便予他一缕‘本源煞髓’,告诉他那是能修炼煞力的关键。”
他转过头,看向黑影,眼神清澈得可怕:“你看,我从不欺骗。那鳞甲确是我的一件宝物,那煞髓也确是我修为精华所凝。他们得到的,都是真实的。而且,他们自始至终都没有看到我,而是靠着自己努力寻找到的。我是不是很会操弄人心,呵呵!”
黑影沉默着,但庭院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那淡淡的幽香似乎变得粘稠起来。
“代价。”黑影吐出两个字。
专仲笑了,笑容里终于透出一丝属于魔头的诡异:“代价?自然是有的。那鳞甲会慢慢汲取持有者的魂念,反哺于我这残念,助我……多存留片刻。而那缕煞髓嘛……”
他故意拖长了语调,欣赏着黑影周身愈发冰冷的杀意。
“它会完美地融入小怪物的法力,助他修为大涨,甚至能更好地压制体内原本的驳杂煞气。只是……”专仲轻声道,如同诉说一个秘密,“它会悄悄改变他,从最深处。他会越来越理解我的道,认同我的存在方式,最终……觉得与我融为一体,才是最终的圆满与解脱。他很警惕,但他防不住‘自己’的选择。”
他看着黑影:“现在,你还觉得他们来得太顺利,是问题吗?”
这并非简单的陷阱,而是更阴毒、更近乎“道”的侵蚀。给予真实不虚的好处,却埋下自我毁灭的种子。
黑影手指上的幽光剧烈闪烁,几乎要撕裂这庭院虚假的宁静。
“你的本体已经死了……”黑影踏前一步,脚下的青石板无声地化为齑粉,“……你为什么还不消散。”
专仲清秀的脸上忽然有那么一刹那的恍惚,仿佛想到了什么,眼底的疯狂与怨毒潮水般褪去,露出一丝深可见骨的、几乎不属于他这种存在的疲惫与……屈辱。
他喃喃地说道,声音轻得几乎要听不见:
“一条看门的狗,由不得我啊!”
这句话如同最冰冷的咒语,瞬间冻结了即将彻底爆发的毁灭氛围。
黑影指尖剧烈闪烁的幽光微微一滞。他周身那压缩到极致、即将喷薄而出的寂灭风暴也为之停顿。
“看门的……狗?”黑影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少了一丝杀意,多了一分冰冷的探究。
专仲残念的脸上浮现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扭曲笑容,那笑容里充满了自嘲与无尽的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