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月红艳,冷风凛冽。远远看过去,落到地面上的非尘上仙和天帝只剩下了一片红,看不清楚是血的红,还是红蝶淹没后的红。天起了狂风,吹得白琬璎睁不开眼睛,可是眼泪却从眼睛里飘洒了出来,她死死地盯着那边的记无双,风扬起了她的红发,她白如枯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整个人像是被镶嵌进了这片地狱般背景的画里,感受不到一丝活力。
在白琬璎的想象中,记无双是不会这样做的,她的本性应该还是保留着一部分善良的,以前她错悟过小七,所以这一世她不想这么对待记无双,可是眼前的景象却像是告诉她,也许她做错了。
她怔怔看着记无双:“这就是你想要的吗?”白琬璎还是问出了口。
记无双的眸子移动到了白琬璎的脸上,看着情绪崩溃的白琬璎,她微微蹙起的眉梢,眼神闪过一丝动容。
但她的语气有些平淡:“我只是想要叶予尘而已。”事到如今,她想要的东西已经很少很具体了。
可是白琬璎看着她,却轻笑了一声,想在看一个幼稚的孩子,她问她:“那叶予尘想要什么呢?”
“?”记无双皱着眉头看向白琬璎,不解其意。
白琬璎看着她,又爱又恨又怨,情绪到了某种极致的时候,“无双,你睁开眼看看这人间吧!就算你真的让叶予尘回来了,他站在这里,看着这个世界,他会想什么呢?这难道就是叶予尘想要的吗?”
“…………”
白琬璎这话确实问住了记无双,这是她还没有来得及想的问题。她的嘴唇紧紧抿着,她抬起眸子,看向了地面,地面早已经满目疮痍到看不到任何活物,只有入目的滚滚浓烟和火烧过的灰烬,跟她当初和叶予尘一起去不咸山经过的时候,是截然不同的风景。
“无双,诚然我和叶予尘之间是没有爱情的。”白琬璎看着她,“但是我却比你更懂他,不管前世如何,今生的他诞生于玉青山,他是作为一个恪守准则、济世爱人的修士长大成人的。他的生活,他的本性,他的理想,都和现在的景象背道而驰,就算你真的将他拯救回来,看到这样的人间,他会无比痛苦的!记无双你明白吗?你爱的那个男人,他有他的信仰和坚持,如果可以,他愿意用自己的一切来换人间安定,这一点我十分确定,因为我也一样。”
白琬璎的眼泪坠落了下来,这一刻,她说起叶予尘,已经全然没有了爱情的羁绊,她把他看做一个合格的修士,也把自己看做一个合格的修士,人与人之间,或者说男人与女人之间,拥有的不只是爱情,不同的人可能会互相吸引,但相同的人却也可以互相理解。
“可是……”记无双转眸看向白琬璎,“这是我造成的吗?”
记无双看着白琬璎的泪眼,听着她的苦口婆心,她知道她是对的,但是她记无双呢?难道就是错的吗?
她记无双做了什么呢?她什么都没有做,前世也好今生也罢,她都是那个被谎言包裹,没有任何选择的人,就算现在成为魔神,也没人问过记无双,这是她想要的吗?从前她只想要母亲,结果母亲是虚幻的,现在她只想要叶予尘,叶予尘也成为了泡影。
“这不是你造成的!你确实没有任何的错误。”白琬璎坚定地回答了记无双,她回答起来并不迟疑,仿佛这个答案已经在心底演练了无数遍,甚至于,她也比任何人都明白记无双的无辜,但是…………
白琬璎咬了一下嘴唇,似乎下了某种决定,她抬起眸子,朝着记无双那边飞了过去。来到了记无双面前的时候,风正好扬起了她的发丝,微风中,她和记无双四目相对,离得是如此近。
记无双枯槁般的脸上似乎也有了一些情绪,她看着白琬璎,看到了她表情里的复杂,看到了一颗滚烫的眼泪从她的眼眶滴落了下来,她的眼神之中带着某种难以说明的愧疚与悲悯,却还有一种她本性里永远抹不掉的东西,那就是坚定。
记无双不明白,她的眼神这会儿竟有点清澈,疑惑地看着白琬璎。
白琬璎却无比悲怆,她咬着嘴唇,拳头也攥紧了,她迟疑了很久,还是张开了嘴:“无双,不是你的错,也不是你造成的一切,但是怎么办,解决你就能解决问题了。”她哽咽了一下,“记无双,你可以永远恨我,我愿意为之付出一切代价……,那么……对不起!”
白琬璎是毫无征兆,然后突然间爆发的。
她说话的工夫,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攥着一段泛着白光的、像什么半截腿骨的柱状尖锐物,她紧紧抓着那东西,没有任何一点迟疑,就朝着记无双的胸口就扎了过去!
这是记无双完全没想到的展开。
她的琬璎姐姐从来没有对她表示过这么干脆的杀意,就算她们当时闹崩了,还是彼此有余地的,而且她成为魔神,她也不相信法术低她这么多的白琬璎,会愚蠢到直接对她动手,可是她偏偏就在这样做了,以至于记无双根本来不及反应,她只是盯着白琬璎的表情,迟疑了一秒钟,那东西就眼瞧着扎进了记无双的胸口。
“无双!”
一个熟悉的声音袭来,白琬璎一眼就看到了玄湮,玄湮正在记无双的身后靠右边的距离,她能看到,记无双却看不到。而且她还看到了玄湮手里的魔烟,已经朝着她打了过来,这个角度正好能够打中她,但是白琬璎没有躲,她来不及了。
她知道这是她唯一的机会,也许有太多不对,但是失去秩序就失去了一切。白琬璎的眼神更为坚定,朝着记无双的心脏猛烈地刺了下去。
“啊——”
剧烈的痛感袭来,记无双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胸口扎着的东西,那雪白的骨质物就扎进了她的血肉里,红色的血染了那独属于骨骼的纹理,记无双抬起眸子看向白琬璎,她的嘴巴微微张着,没有声音,却有嘴型的三个字:“为什么?”
嘴角的血缓缓流了出来,浑身的经脉似乎都在沸腾,记无双感觉自己身体的力量正在失去。而对面的白琬璎却比她更痛的样子,几乎是同一时间,白琬璎嘴里的血直接喷涌了出来,她被玄湮重重击中心口,血色瞬间在她脸上消失,她直接闭上了双眼,倒了下去。
而记无双往后退了几步后,被玄湮紧紧抱在了怀里,玄湮一看到那扎在她胸口上的法器,脸色倏地变了,而记无双却只是后知后觉的看着已经被血染红了的胸口。
“伏羲之骨!伏羲之骨怎么还在世上!”
玄湮不敢置信地看着记无双胸口上的法器,他想要伸手去碰,可是手指一触到那骨头,整个手指就被腐蚀流出红血,他只能收了回来,无比担忧地看着记无双。
“无双,你感觉怎么样?”
记无双想说自己还好,可是一张嘴,血就从嘴里流了出来,像是活口的温泉眼,来不及说话,只要一张口就往外涌,喉咙似乎都被堵住了。
“别说了别说了,我带你走。”玄湮的眼泪滴落了下来,他着急的神情是那么的明显,他一个劲儿地去捂记无双的嘴,却无法阻止她嘴里鲜血的流动。他打横一把抱起了记无双,朝着魔境的地方飞去。
记无双说不出话,身体也好像有某种奇怪的力量在流动,万恶之气也被囚禁在了身体里,一切都是陌生的,可是记无双的大脑却在此刻无比清晰。其实从叶予尘死去开始,她的大脑就在一片混乱中,这些日子她只是遵循本能,被推着往前走而已。有时候她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折磨非尘上仙也好,打伤天帝也罢,都是一种纯粹的发泄而已,而发泄之后又得到了什么呢?什么也没有。
极致和空虚和极致的浓重情绪在她的大脑的横冲直撞,很难有平静下来的时候,而这会儿,她竟然有点平静了。
记无双静静地待在玄湮的怀里,她听到了旁边的风声,闻到了风中刺鼻的尸体焚烧后发出的味道,她眼角的余光,往旁边瞥去,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地方。
“停…………停一停。”记无双用力抓着玄湮的衣领,努力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想让他停下来。她的眼睛痴痴地看着那边。
玄湮不知所意地低头看向了记无双,才发现她的眼睛一直盯着旁边,他顺着她的视线看了过去,只看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农舍,小小的院子,大门和一半围墙都已经焚烧殆尽,能够轻而易举的看到院子里面。
院子里有一座幸存下来的茅屋,屋门口还挂着辣椒和腊肉,还有一些打猎用的工具和兽皮。这看起来是一个猎户的家,猎户早已不知所踪,院子里有一张看起来质量还不错的贵妃椅,还留在原地,任凭风吹日晒,不知道是不是没来及收拾,就逃难去了,还是早已死在了某个地方。
“你要进那里去看看?”玄湮看到了记无双眼神之中的渴望,可是他有点不理解,为什么要去一个普通农舍里,记无双却张着脸,眼睛似乎都要被那座再普通不过的农舍夺走了,无比痴缠。
“你是太疼了,要休息一下吗?”玄湮试探性问。
记无双只是用力地点着头,眼睛只盯着那边,来不及分一点给玄湮。玄湮看着怀里的人,又回头看了一眼,烛龙和非尘也不知道如何了,有戒备心下白琬璎根本不足为惧,所以他一狠心,就抱着记无双往那座农舍里去了。
院子里已经一片狼藉,到处都有烧过的灰烬,只有那个贵妃椅还算干净。玄湮擦了一把,然后把记无双放在了贵妃椅之上,他刚把记无双放上去,记无双的眼泪就掉了下来,玄湮慌张得不知所措。
“是很痛吗?”他紧紧抓住了记无双的手,然后看了一眼还扎在胸口的伏羲之骨,这是上等神器,玄湮不敢乱动,怕自己拔下来,记无双的灵魂都会无法修复,所以他只能无比急切地握着记无双的手,既是安慰又是承诺着开口。
“无双你别怕,我不会让你死的。就算是伏羲之骨又如何,我有能力保住你的命,你要相信我,我就算耗干自己的金丹灵力,就算魔眼熄火榨干所有能量,我也会救你的,你一定要相信我!”
玄湮的眼泪和坚毅,就在记无双的眼神里一掠而过,她似乎并不关心,反而痴缠地看着这普通的小院。她看到了那被烧掉一半的厨房,当时她和叶予尘住在这里的时候,他就在那里给自己做着饭,是很香的排骨,他不吃,自己和小枝吃掉了一整锅。
记无双想着,眼泪就又一次掉了下来,如果当初他们选择就在这里生活,不去不咸山的话,一切是不是就会变得不一样了?
记无双看着这熟悉却又破败的一切,脑海里突然间浮现了白琬璎的话。
——“他的生活,他的本性,他的理想,都和现在的景象背道而驰,就算你真的将他拯救回来,看到这样的人间,他会无比痛苦的!”
如果再回到当初,叶予尘会愿意跟自己一直生活在这里吗?他不会的。就算非尘上仙对他如此嫌弃,但其实他根本没有放弃过自己的责任,他想要寻求一个更合理更平衡的办法,只是这既不让神满意,又不让魔喜欢。
也许白琬璎说的是对的,如果他回来,看到这样的人间,他得多痛苦啊。
“枝…………小枝…………”记无双指着唯一幸存的茅舍,那门上的一顶兽皮帽子,那是小枝最喜欢的帽子,她不管去哪儿都会戴着,打猎的时候都很爱惜,如果她逃离了这里,是一定不会留下的。
“小枝?”
玄湮茫然地顺着她的手指,看了过去,看到了那顶兽皮帽子,那兽皮上确实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枝”字,玄湮以为记无双冷,想要那个帽子,索性没有多想就把那帽子拿了过过来,放在了记无双的手上。
帽子刚刚放过来,一个红色的东西便从帽子里掉了出来,先一步落到了记无双的手上。那是一串鲜亮的漂亮的珊瑚手串,记无双一下子就认了出来,那是她临走的时候,送给小枝的礼物。是魔王跟她说,她母亲留下来的东西。
虽然“母亲”并不存在了,可是她将这个手串给小枝的时候,那种类似母亲般关怀和爱恋的心,是真的,她是真心希望小枝过得好,她喜欢小枝。手串很干净,比她送给小枝的时候更为光亮了,她肯定放在手里摸索过很多次,她肯定很喜欢它,可是这么喜欢这么珍惜的东西怎么会没带走呢。
记无双的眼泪倏地掉了下来。
可能小枝也不在了。
记无双抬起眸子,正好看到那边的火海,人间已然变成了这种样子,别说叶予尘会为这样的人间感受到痛苦了,这一刻,一贯讨厌人类的记无双也感受到了痛苦。神魔大战,战乱的倾轧之下,靠着自给自足,那么坚定勇敢的小枝都消弭了,这样的人间,她也不喜欢,她也不想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