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工坊里,老匠人们对照着公差典,用分规和墨线在硬木上画出前所未有的精确线条,制作齿轮铸造的模具。
铁匠坊内,叮当声更加密集而有节奏,新打制的卡尺雏形被反复校准。空气中弥漫着焦灼与期待。
叶明自己则一头扎进了“墨金仿材”的熔炉旁。惊雷弩的骨架和关键受力件必须足够强韧。
他盯着炉火中翻滚的金属液,不断调整着铜、锡、铅、锰的比例,加入微量收集来的陨铁屑,记录着每一次熔炼的温度、时间和最终成品的硬度、韧性测试数据。
汗水和烟灰混在一起,在他脸上勾勒出疲惫而专注的痕迹。
就在叶明为惊雷弩的量产和材料殚精竭虑时,叶瑾却在前院库房创造着属于她的“齿轮美学”。
她的小工坊热闹非凡,废弃零件堆成了她的宝库。在胡三娘和几个手巧女眷的帮助下,叶瑾的奇思妙想层出不穷:
废弃的黄铜小齿轮被打磨得锃亮,镶嵌在牛皮腰带的带扣上,轻轻一拨就能旋转;一串大小不一的齿轮被染成五颜六色,用坚韧的丝线串成别致的项链,走起路来叮当作响;
最精巧的是一对耳坠,用极细的银丝悬挂着米粒大小的齿轮,随着佩戴者的动作微微颤动旋转,阳光下闪烁着细碎的光芒。
这些充满机械美感的饰品很快风靡兵部,甚至传到了外面。
工匠们发现,那些因为尺寸有微小瑕疵而被挑出来的齿轮,竟然在叶瑾这里成了抢手货!
这无形中倒逼着他们在打磨时更加精细用心,毕竟,谁也不想自己做的齿轮因为不够“好看”而被淘汰到“首饰堆”里去。
胡三娘的算盘在叶瑾的“改造”下,更是成了兵部一景。
算盘框架顶部加装了一排精巧的计数齿轮,每拨动十颗下珠,一个代表“十”的齿轮就自动跳转一格,清晰直观。
胡三娘核对账目时,手指翻飞,珠子脆响,齿轮轻转,效率大增,引得其他账房先生羡慕不已,纷纷求着叶瑾也给自己“升级”算盘。
这一日,叶明拖着疲惫的身体从千机坊出来,打算透口气,正好撞见一群年轻士兵围着张什长。
张什长正笨拙地按着叶瑾编写的《齿轮谣》曲调,给手下讲解惊雷弩(简化版训练弩)的保养要点:
“大轮带小轮(嘿哟),咬紧莫松口(嘿哟)! 清油常滋润(嘿哟),灰尘不能留(嘿哟)! 它是好兄弟(嘿哟),杀敌显身手(嘿哟)! 惊雷一声响(嘿哟),蛮子全吓走(嘿哟)!”
歌词虽直白,却把齿轮啮合要紧密、润滑要到位、清洁要勤快的关键点全唱了出来。
士兵们听得津津有味,比干巴巴的条令好记多了。
“大人!”张什长看见叶明,有些不好意思地挠头,“这帮小子,背书不行,唱歌倒记得快!”
叶明看着士兵们年轻而充满朝气的脸庞,连日来的疲惫仿佛一扫而空。
技术、制度、艺术、热情…这些看似不相关的元素,正在兵部这个熔炉里奇妙地融合、碰撞,推动着一切向前。
他抬头望向千机坊的方向,那里,工匠们正在公差典的严格要求下,为“惊雷”的第一次集体轰鸣而奋斗。
而更远处,讲武堂的沙盘室里,一个等比放大的惊雷弩齿轮传动模型正在搭建,它将为成千上万的士兵,揭开这无声惊雷背后的力量奥秘。
未来,已如那上满弦的弩机,蓄势待发。
千机坊内,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空气里弥漫着金属粉尘和焦躁的气息。
工作台上,十几个刚刚手工打磨完成的齿轮一字排开,在烛光下泛着黄铜或精钢的微光。
赵德柱、李铁匠等几位老师傅眉头紧锁,围着这些齿轮,手里拿着最新赶制出来的几件奇形怪状的木制和铜制工具——卡尺、塞规、环规,正按照叶明口述、胡三娘记录的《惊雷弩诸元公差典》上的标准,进行第一次严格的“公差”验收。
李铁匠拿起一个主传动齿轮,深吸一口气,将木制卡尺的固定爪卡住齿轮内孔一侧,小心地将活动爪推向另一侧。他眯起老花眼,仔细看着卡尺上刻画的细密刻度。
“内孔…大了半丝!”他声音干涩地报出结果,额角渗出细汗。
按照《公差典》,此孔只允许比标准尺寸大零点一丝或小零点一丝,这半丝,已然超出了“允许的误差范围”。
赵德柱脸色难看,拿起对应的铜制塞规——一根打磨得极其光滑的标准尺寸铜棒。
他将塞规尝试塞入齿轮内孔,果然,塞入时比规定的“稍有阻力即可”要顺畅太多。
“废品。”赵老匠人吐出两个字,声音沉重。那齿轮被拨到一旁,仿佛带着耻辱。
接着测试齿厚。专用的齿厚卡尺小心翼翼地卡入齿轮的齿槽,测量每个齿牙的厚度。
一连三个齿轮,都因为齿厚不均或超出公差范围被判为不合格。
“这…这怎么可能完全一样?!”一个年轻些的工匠忍不住抱怨,他熬了一夜才磨出这几个齿轮,“师傅们手工打磨,难免有点出入啊!以前不都能用吗?”
“以前是以前!”
赵德柱猛地抬头,眼中布满血丝,声音却异常严厉,“现在是惊雷弩!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一个齿轮不合规,装上去要么卡死,要么打滑,整部弩就废了!甚至可能伤到操作弟兄!你要拿将士的性命开玩笑吗?!”
那年轻工匠被吼得缩了脖子,不敢再言。
坊内一片寂静,只有量具摩擦金属的细微声响和沉重的呼吸声。挫折感如同实质的乌云笼罩在每个人心头。
手工打造,追求极致,他们懂;但要求每一个零件都像复制出来一样,误差小到需要用特制的量具才能分辨,这简直是对他们毕生经验的颠覆和挑战!
一直沉默旁观的叶明,走到那堆“废品”前,拿起一个。他仔细看了看齿牙,又用手感受了一下内孔的光滑度。
“手艺是顶好的,”他缓缓开口,肯定了工匠的付出,“问题不在手上,而在方法和工具。”
他举起那个齿轮,“纯靠手感和眼力,即使是最顶尖的匠人,也无法保证千百次操作分毫不差。我们需要的是能‘复制’精准的工具和方法。”
他拿起一块画满了精密线条的硬木模板:“这是模具。以后齿轮毛坯浇铸出来,形状尺寸就已经八九不离十。”
他又指向角落里正在研制的几台简陋的夹具,“那是固定毛坯的夹具,保证打磨时不会晃动。”
最后,他拿起一把正在改进的锉刀,刀身上被刻上了浅浅的限位槽,“这是带限位的工具,磨到线就不能再磨了。”
“我们要变的,不是手艺,而是规矩!”叶明目光扫过每一位工匠,“从‘差不多’变成‘必须是多少’,从‘凭感觉’变成‘凭量具’!这个过程很难,会出很多废品,但我们必须走通这条路!否则,惊雷弩永远只能是孤品,无法装备全军!”
他拿起《公差典》和那些初具雏形的量具:“这些,就是我们新的‘规矩’和‘方圆’!赵师傅,您领衔,成立‘量具坊’,专攻测量工具的精加工和校准!王师傅,您负责设计更合理的铸造模具和加工夹具!所有人,从头学起,学习看刻度,学习使用量具!”
一场关于“精度”的艰苦修行开始了。千机坊内,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少了,更多的是量具使用的教学声、争论声和记录数据的沙沙声。
工匠们拿着各种雏形量具,反复测量、记录、调整。废品率依然高得吓人,但没有人再抱怨。每一次测量,每一次对比,都在加深他们对“公差”二字的理解。
与此同时,叶明几乎住在了墨金仿材的熔炉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