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有淡淡香气逸散四周,相邻而坐的两人,谁都没有先开口。
老夫人心底十分清楚,此刻得以与太后并排,这般待遇,不过止于这帘内空间,一旦有第三人出现,抑或走出这挂垂帘,太后依旧是高高在上的老祖宗,而她,也不过就是一名臣妇。
似于不明的某处,有如水滴落入池中的一响,此声入耳,太后静握着小扇,又见缓慢一摇。
老夫人也在此时开口,谁知才刚说出“臣妇”二字,便见太后那“狸奴扑蝶”的扇面一下来到自己面前,旋即止语,微移视线,却还未到直视,就这似看非看的一瞬,她的嘴角却是了然一扬,而后轻轻点了下头,这才完全抬起眼睛,正正看向身旁尊贵。
太后见状收回手,又悠闲一扇,只那目光同样迎了上来,视线相交,却是先开口:“果然还得是我的老姐姐。”
老夫人听罢,却是收回对视的目光,而后稍稍向上拔直了一下腰背,便就伸手探向腰封的前幅。
今天老夫人这身装束,真就是平日农妇干活时的衣着,除了利落,那宽面腰封则是既实用又相对隐蔽的口袋所在。
太后的视线也已跟来,自然看出这是要往外掏东西,便也下意识将坐姿从先前舒坦靠坐换成挺背端坐,然后就见这人真的从腰封里摸了一块手帕出来,可至到那帕子递来,才看清,帕子里边分明包着东西,有点鼓起。
太后没有继续躬身靠近来看,却是选择直接发问:“这是什么?”
老夫人仍是不语,却在掖好腰封后将左手放到两把椅子互为贴靠的那一侧扶手上,摊开掌心,将帕子放上去,当着太后的面,打开来。
一根银簪和若干参片静置其中,只不过那银簪上不规则的黑污,却像夜间劈空的闪电那般,不仅刺眼,更像针般突然扎得太后脖颈一麻。
假如方才第一次以扇打断,是因为太后不满老夫人仍将二人关系置于“君臣”之中,那此时再次以扇覆帕,则完全不同。
感受到这次扇面落下来更为急促,甚或稍稍有点收不住力道,老夫人的心确也跟着一跳,但稍一调息,却还决然抬眸,这回换了是她追着太后的目光,语气同样冷静:
“事发突然,但昨日知悉时已经太晚,是以今早才来。”
“你可知这事若发,意味着什么?”太后也敛起适才轻松神色,一字一顿问道。
老夫人一听,眼睛一眨,不觉叹息出声:“请恕臣妇僭越,只昨日臣妇亦才刚刚对着另一人说过同样的话。”
“谁?”
“我府上的大夫,昨日亏得他机敏发现,否则这东西已经让那孩子吃下去了。”
太后眼尾一颤,脱口就问:“那孩子可好?”
话已出口,太后却也打定主意那般,垂眸再道:“此时无有他人,叫你一声老姐姐,实则我这心里却是对你有怨。”
能稳居高位者,多已喜怒不形于色,而老夫人在进宫前也已设想过太后见到东西时的反应,甚至都想到过即便今天自己尚能全身而退,只怕宫中也有风雨将至,而那风雨的大小,她是既不便预想,也不敢预想,在她决心将事说出的那一刻,自身态度已然不重要,毕竟,她这样做,无异于把整个家族都绑进了这件事里。
是以此刻看着太后眼里久违的心疼神色,又再听得那话语中的“怨”字,忍不住眼底一热,只还快速收敛情绪,仍冷静回道:
“我上官家世受皇恩,所做却只绵薄,如今出此纰漏,不敢隐瞒,惟愿一切都还来得及,否则上官全族,虽死不能赎罪半分。”
此时太后已将扇自帕上移开,重新立于胸前,而扇上所画正面朝老夫人这边。
画里的溪边花狸就那样前蹲身半歪头地看着一只彩蝶在它面前展翅,而彩蝶刚刚离开的那朵花,已随风扬脸,花姿倒影在被风吹皱的溪水中,却像那花儿乐得笑弯了腰。
相比画上的怡然,此刻屋内却只勉强听得两人的呼吸,终究还是太后长声一叹:“你啊……”
老夫人抬眼,迎上太后的目光,将昨日发现参片的大致过程精简说出,最后道:“臣妇听凭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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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叹息之后的沉默,其实是她自己一时间也有点弄不清楚这一叹到底是在埋怨,还是在庆幸。
她并不打算跟眼前人说,说“你发现的事,刚好我这也已有所察觉”,至少现在不会。
刚好宫里有妃嫔身体不适,刚好她闲逛逛到御厨房,闪念间要走了前些天的膳食单子,又刚好里头需要用着人参炖煮,然后就这么刚好的发现了御药房的问题,而她手边这些都还没有开始处理,又这么刚好她那宫外要好的姐姐就来报说家里发现有毒的参片。
她早都不信什么“无巧不成书”,世间哪来那么多刚好。
但,从心而论,她个人愿意相信眼前这位姐姐今日所为绝大部分还是真的出于公心,也知道对方肯定能想到自己会猜到她留存的那部分私心到底为何。
于情于理,作为一家之长,与她这世人尊称“太后”的又有什么区别呢?不都是为儿孙计,为家族谋。
只不过,当眼前人向她开口的那一刻起,便就注定了二人的位置是一明一暗,如此又再想到昨儿宫里头才刚发生过的事,一时倒也觉着,这位老姐姐的突然造访,何尝不是一种意外的助力?
当下脑中思绪又再飞转,待至重新开口,不觉已是换了一番气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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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太后放下扇子,主动伸出手去,将摊开的帕子又一点点卷起,最后朝老夫人那边做了个轻推的动作,嘴上道:
“今日你来得突然,又用了那蹊跷法子,我心里已然有些猜想,要说不惊不怕,那也是我诓你,但还未到你要拿那身家性命来押,你只把东西妥帖收着,我这边自有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