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说这种事情柳老爷自然不会到处宣扬,可那个吃东西死的孩子,正是从柳家另一户佃农家带走的,而那孩子的娘,可巧就是从顾铭德他们村嫁去的。
外孙出事,娘家人自然跟着难过,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顾铭德所在的这家佃农,一开始只以为是同村人的外孙死了,谁知一打听,才知内里,如此再想柳家来他家看娃,哪里还不明白,趁着那段时间,佃农老汉还亲自去城里打听,一听说这个孩子之前其实也才刚刚没了一个,可不就把两口子吓死了。
可你是人家的佃户,能跑到哪里去,于是派人来的那天,好说歹说哭个半死,正当柳家人转身出来带人时,凑巧就看见刚刚倒空水桶要返身出去的顾铭德。
关于当时到底是佃农夫妇在屋里求情时已经想到拿他顶替,还是真就这么巧合地自己被柳家人遇见,又因为更不可获知的缘故被柳家人看中,这些更细节的东西,顾铭德在弄清自己因何来的柳家时,也已经没有心思去打听——
因为,他当时就快被打死了。
还是柳老爷亲自动的手。
而挨打的缘故,是因为小公子死了。
直到多年后,顾铭德也才想明白,小公子的死其实根本不关他的事。
本就体弱多病的孩子,每日填药,还在极短的时间里接连死了两个身边伴当,或多或少又是给予他精神上的又一重创,尤其第二个伴当,听说小公子还在那孩子死前去看过他,已经不成样子的人,给那样病弱的身躯造成的冲击,可想而知。
顾铭德是第三个。
顾铭德自己都还只是个半大孩子,当他被领着走到小少爷面前时,他就差当场惊叫“鬼啊”,几乎没有血色的小脸,听见他叫“小少爷”时也只有眼珠子滚动了一下。
可即便如此,小少爷还是非常勉强地对他挤出一抹微笑。
那个笑容,一直留在顾铭德脑海中,直到多年后想清楚少爷的死时才一点点散去。
而当时的他,也莫名其妙地并未觉得那笑容恐怖,只是无来由地觉得小少爷可怜,而这个念头也支撑着他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从每天跟小少爷说话到后来敢更加主动地去逗小少爷说话。
转眼就是两个月过去。
当小少爷时隔多日难得地气色回缓时,柳家上下大喜过望,甚至柳老爷当场就说要赏顾铭德,那个时候,谁都没有想过那其实是一个人的“回光返照”。
那天一大早,小少爷让顾铭德给他盛碗汤,喝了两口,擦了嘴,然后就让丫鬟扶着躺下继续休息。
柳老爷和夫人一听丫鬟回禀,连早饭都没吃就兴高采烈赶来看儿子。
但人已经走了,面容平静。
因为岁数还小,柳老爷不相信自己的儿子“时间已到”,因为最后喝的汤是顾铭德给盛的,于是他成了凶手。
板子落下来的时候,第一下就砸在了顾铭德右肩上,即使到了现在,只要天气变化,就隐隐泛着痛感。
少爷还在床上安静躺着,顾铭德是被摁着跪在少爷床边挨的打,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熬过去的,但有个声音,比最初那个笑容还要深刻,时至今日,每每想起,都还在耳边萦绕——
小少爷放下擦嘴的帕子,顾铭德去接帕子时,听见非常小声的一句“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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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睹父亲突然陷入长久的沉默,顾清并未感觉到惊讶,从父亲刚才的话里,她已可以想见,必是有感于昨日母亲堂前撕扯出的陈年往事。
因为从未隐瞒过真实出身,顾清也是打小就知道自己不似别人有叔伯姑妈,而父亲也确实从小就给予她和顾欢姐弟俩所有的疼爱,加之父母感情和睦,她也一直都觉得自己和弟弟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
直到弟弟急病走了,她才第一次发现父亲会流泪,母亲会像疯子一样撕扯父亲的衣襟,而后恩爱的父母彼此不再说话,甚至几年后,家里还多了一位姨娘,并为父亲诞下一子一女。
起初,顾清对于父亲纳妾及冷落母亲的行径,心里是有恨的,但她也说不出来为什么自己还能保持理智地面对新来的姨娘和她的孩子。
直到后来自己出嫁,去了完全不同的国度,经历截然不同的文化习俗洗涤,现实生活教会她的残酷,比任何言语都深刻。
如今她也已经有了自己的孩子,也还在各种事情中历练着,时隔七年重新见到父母,很多感受截然不同,她甚至觉得自己可以理解当年的父亲。
是以顾清主动开口,极慢地说道:
“父亲您为家计在外奔波劳碌,应对接洽辛苦万分。而家宅内务,事关安宁,无分大小同样要紧,母亲主内操持也是费心劳神。二老皆是为的这个家忧虑,女儿憾未能助,惭愧不已。母亲昨日堂前失状,实则也是寻个抒泄的出口,还望父亲不要往心里去。”
顾清声量不高,字句清晰,听在顾铭德耳中,虽欣慰于女儿贤淑,却也无从与其细述自己过往,便也淡淡一笑,道:
“女儿多虑了。我自知执掌后宅之不易,这些年我也确实疏于与你母亲亲近,她心里有怨,我自当理解,毕竟,当年若不是因为她,为父早都被你外祖父打死了。”
正如顾铭德并不讳言向儿女说起自己的出身,对外他也同样不避讳让人知晓他是倚仗岳丈才起的家,只不过,方才对女儿说的最后两句,倒也是此时话赶话才头一回提起。
但这同样也是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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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的顾铭德,自认难逃一死,可昏厥后醒转,才知获救,而至到见着“救命恩人”,也才知道柳家除了小少爷,其实还有一位大小姐。
而比之病弱的小少爷,这位大小姐可谓天不怕地不怕,性子比寻常男儿还要爽直暴烈,若引用说书人讲的,稍待时日,当称得上是一代女中豪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