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论心思如何翻转,杀意起伏,北灼言如今也只是一只濒死的幼猫。
眼皮仿若有千斤重,又一次陷入昏昏沉沉中。
恍惚中,他听见了脚步声,一道凌乱,一道平稳,由远及近,直到停到他面前。
女孩细软的声线正在难过的抽噎,听声音,是在央求身边的人救他。
另一人似乎说了什么,没听清,可迷迷糊糊中,北灼言觉得那道声音应当是极好听的。
之后,哀求声消失了,一直落在身上的雨也停了下来。
下一秒,一股裹着寒松雾柏的雪气扑面而来,带着剑的利,冬的寒。
北灼言的心在那一刻颤了一下,他大概知道夙弥曼叫来的人是谁了。
“转身。”
玉敲的磬音,清透而寒冽,还带着三分稚嫩。
粉袄小孩红着眼转身,不忘念叨:“师姐,一定要救活它呀。”
“嗯。”
声音很冷,惜字如金,但有问必答。
北灼言心中有些酸涩烦躁,这个时间的念和夙弥曼的关系...真的很亲近。
没等他再深想,一连串的水珠突然滴到鼻尖,然后顺着唇缝没入口腔。
甜的。
是一种很熟悉的味道,是......她的血。
琉璃光泽的血液在体内发热,瞬间就治好了所有的病痛,包括刚刚断掉的后腿。
身体被快速修复,北灼言挣扎着掀开眼皮。
灼华粉瓣下,雪衣长袍,银冠束着发,冰蓝的瞳像清泉,纯净的没有一丝杂色。
那是一张无论看多少次都会被惊艳的脸,没有一丝瑕疵,宛若天赐。
北灼言呼吸一滞,目不转睛的盯着她。
血液还在往下滴,有些已经顺着唇角滑到地面上,有绿芽顶开土壤向上舒展。
北灼言咬牙忍受着体内的痛苦,扬起头,舔了舔那只玉白的手。
幼猫舌尖上的倒刺划过指节,微微的痒,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
“师姐,它醒了么?”
束着银冠的少女回神,往手心的伤口洒上药粉后随意包了起来,起身,再也没有多看幼猫一眼。
“醒了。”
小夙弥曼惊喜回头,蹲下身想要伸出手抱。
可小猫就地一滚,浑身炸毛脊背高高弓起冲她哈气,要多凶就有多凶。
小女孩愣住,眼眶中很快就蓄满了泪,将落未落的挂在眼角,“师姐,它不喜欢我。”
“没人生来就会被所有人喜欢。”
这句话说的很轻,平静的语气中夹杂着极淡的恍然。
似是另有所指,但小夙弥曼不懂,北灼言也参不破。
那日青草萋萋,桃花灼灼。
玉冠白袍的少女牵着一个一步三回头的小女孩离开。
冷淡的声音伴着春风飘来。
“若是喜欢,以后可以常来看它。”
“好!”女孩拉长音,开心道,“我天天带小鱼干和软糕来,早晚有一天它会知道我的好,会喜欢我的。”
“嗯。”
“那要是明日来它不在了怎么办?我能不能把它带回竹亭去?我会好好养它的!”
“万物生来便有天地为家,风露为食,强拘在方寸之间,不是养,是囚。”
“好吧。”
“师姐喜欢小猫吗?”
“不喜欢。”
“为什么呢?小猫那么可爱,软乎乎的,会蹭人手心,舌头的小刺舔人的时候痒痒的,还会呼噜呼噜......”
...
北灼言有了身体,可他还是不能离开桃林。
地缚灵,地缚灵,被强拘在方寸,囚了一年又一年。
他看少女长发及腰,又一丝不苟的用银冠束起,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一柄漆黑细剑,日日不离身,气质愈发内敛寒凉。
看诚恳如小夙弥曼,一日三餐,风雨无阻,光是小鱼干的花样就换了上百种,从炭火炙烤到泉水慢炖。
她总蹲在青石旁絮絮叨叨,说今日的剑法,后山的野果,宗门里师兄师姐的风流韵事,哪怕北灼言从不待见她,也不恼,只笑眯眯问:“今天你要不要尝尝呀,师姐都说好吃的。”
夙弥曼老早就发现了,这只有着漂亮金色眼睛的小猫对她那是讨厌的紧,也不知道她是如何招惹到他了,不论如何献殷勤,都得不到半点好脸色。
可偏偏提到师姐,他就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端着傲娇姿态在她身边一圈圈转,尾尖勾成半圆焦躁的甩。
这时候只要她说“明天我把师姐带来”,傲娇小猫就能任她为所欲为。
好吧,也不是为所欲为。
顶多有个好脸,不冲她哈气了。
但别的,想都别想。
夙弥曼托着脸颊,用狗尾巴草逗着他玩。
“小猫,你为什么那么喜欢师姐呀?”她掰着手指数了数,“你总共见师姐的次数也不超过一只手,怎么就情根深种了,看都不看我一眼,明明是我对你更好一点吧。”
“难道是因为当初是师姐救得你,所以就记住了?那你更应该感谢我,可是我把师姐带来的诶。”
小猫似乎不耐烦,一把将狗尾巴草按住,冲她亮了下尖牙,似乎在说“废话好多”。
七岁大的小女孩抿唇笑了起来,眼睛亮晶晶的,“小猫,你真可爱,你冲我甜甜的叫一声,要夹着嗓子叫,叫的我满意了,明天我就把你心心念念的人带来怎么样?”
北灼言脸黑了。
系统笑疯了。
之后不论夙弥曼说什么,他都没再理她。
直到夙弥曼踏出桃花林,彻底走远的那一刻,她听见了一声猫叫。
羞答答,软绵绵,千般婉转,万般祈盼。
她猛地回头,对着把脸埋进肚皮的黑猫大喊道:
“明天我一定会带师姐来的!”
那一天桃花林里,有一只黑猫舔了一夜的毛,恨不得将自己用桃花搓二十遍,腌入味,从头到脚都是香的。
夙弥曼信守承诺,第二日清晨将人带了过来。
她真的很忙,两年的时间里北灼言见她的次数屈指可数。
每一次似乎都是偷偷摸摸的溜出来,眉眼都是紧绷的。
北灼言悄悄蹭过去,蹲在她的腿边,不敢叫,也不敢看,就静静的享受这片刻的宁静。
成神前的她性格同样很冷,带着一股子死寂,像是生苔的古砚,深秋的静水,沉淀岁月的清气。
唯一一点的温柔尽数给了爱笑的夙弥曼。
那天,北灼言收到了一份礼物。
朴素的红绳上串着一只哑铃,是夙弥曼特意寻来用来保护他的东西。
说是怕他一只凡猫遭遇不测,如被蛇吃掉、被老鹰抓走、被路过的弟子不小心一脚踢死......等等,总之举了很多歹毒至极的例子。
听的北灼言差点挠死她。
然后礼物被夙弥曼笑嘻嘻的塞进了银冠少女的手中,她说:
“师姐帮忙给小猫带上吧,我怕他跳起来挠花我的脸。”
少女静默了一会,在北灼言忐忑等待中,终是接了过去。
那一天,北灼言很庆幸自己将自己清理的很干净,因为他第一次被她抱进了怀里,漆黑的爪垫没有弄脏她的白衣。
当玉白指尖执着红绳绕过脖颈,落了扣,此后便再也没有被摘下。
北灼言不仅被抱了一下,还被揉了耳朵。
其实也不算是揉,只是耳尖上沾上了碎花,某人强迫症犯了,想帮他摘下来,但耳朵何其敏感,一碰,就一抖,再碰,抖的更厉害。
一来二去,猫耳被从根部捏住,强硬的固定住后才将碍眼的东西摘下来。
事后,北灼言表示:手好软,花好香,还想再来一次。
系统在旁边白眼翻到了天上去,并送了一个称号。
究极痴汉型恋爱脑。
那天清晨过后,北灼言认认真真的思考了一天。
现在的夙弥曼,他怎么也恨不起来了,从始至终,伤他害他的是那只占了她身体的半魔。
本就是两个不同体,只是恰好是同一张脸,不能混为一谈。
说到底,她也是一个可怜人,那么开朗又爱笑的人,却落得那般结局。
所以,他决定以后多给她一点好脸色。
可惜,从那日起,他再也没见过夙弥曼了。
一日三餐照旧,但送餐全都是陌生面孔,日日不同。
后来,送饭的人开始偷懒了,从一天三顿变成一天一顿,后来甚至变成三天一顿。
到最后,无人还记得桃花林里有一只带着红绳哑铃的黑猫。
北灼言开始自己捕猎,但桃林里的活物除了灵兽就还是灵兽,他一只凡猫,根本捉不到任何猎物。
一代妖王差点被饿死。
在北灼言以为猫生结束的那天,他看见了她。
依旧是银冠白袍,清冷自持。
但脸色很差,极差,唇瓣失色,眉眼难掩倦意,似乎下一秒就要乘风归去,魂归故里。
北灼言不知道的是,他看起来也可怜极了。
过去被夙弥曼养的肥嘟嘟的小黑猫就剩下一把骨头,油光水亮的毛发如枯草一般,团成结,沾着屑。
两两相望,不知谁更惨一点。
“喵...”
他小声的叫。
少女从怔愣中回神,随后唇角抿起,慢慢向他走来。
是真的很慢,像是腿上负了重,每一步都重若千钧,走到他面前已是满头细汗。
瘦弱的猫被抱进了怀里,白衣染上脏污,一朵又一朵的黑梅花印。
修长手指强硬的挤进唇齿,按着尖牙压下刺破指尖。
北灼言被灌了两口血续上了命,然后又吃上了香喷喷的烤鱼。
满血复活后,他才嗅到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绕到身后,满背鞭痕。
北灼言终于知道她为何走的那么慢了。
整整十二鞭,鞭鞭露骨,血液层层渗透衣料,脊背依旧挺的笔直。
后颈被人拎起,放进怀中,北灼言等到了狼狈见面后的第一句话,她说:
“抱歉。”
少女像是累极,靠在桃树上,眼眸垂下遮住淡蓝。
“阿曼被送走了。”
“他们说,她耽误了我修行,所以就被送走了。”
“抱歉,我不知道她被送到了哪,也带不回她。”
北灼言后来才知道。
他收到礼物的那天,就是夙弥曼被强行送走日子,也是她跪在宗门大殿前,挨了整整十二道醒神鞭的日子。
鞭刑未愈,禁闭接踵而来。
所以她才来的那般晚,迟得他差点没等到。
少女离开前,为他安排好了一切,保他不会饿死。
之后的日子,北灼言活成了没人要的野猫,日日绕着桃林打转,连风都带着冷清。
系统感叹道:“唉,以前嫌人烦,如今人被送走了,这下连个说话的人都没了。”
北灼言有时候会忍不住想,是不是因为他?是不是当初他非要夙弥曼将人带出来,才牵出这后续的罚,分离的苦?
那十二道深可见骨的鞭刑,是不是都该算在他的头上?
北灼言蜷缩在落满桃花的树根下,爪子无意识地抠着泥土。
他第一次感到后悔。
是不是他本就不该选择来到这里。
明明什么都没做,却又好像影响了一切。
这一等,就是半年。
再次见到她时,她养好了伤,只余下脸色比往日更显苍白,清瘦的身影立在桃树下,风一吹便要散了似的。
少女本就少言寡语,夙弥曼离开后,她就更沉默了,不知情的旁人见了,真当她是个开不了口的哑巴。
她偶尔会来看他,每次待的时间不长,目光总落在他脖颈的红绳哑铃上。
北灼言知道她在想什么。
更知道她为何会顶着被惩戒的风险溜出来,只为看他。
北灼言没有自作多情的觉得自己一只猫有那么大的魅力。
她来,只是因为他是夙弥曼唯一留下的东西。
听系统说,太华宗将夙弥曼的存在抹除了,不仅没留下一丁点东西,甚至心狠到将少女身边的人全部替换了一遍,半年一换血,像是除杂草似的。
目的是,怕其他人干扰她修行。
系统骂骂咧咧:“这群老东西,天天就知道修行修行,非要把人逼疯就乐意了呗!”
“这哪是修仙,分明就是囚仙!再这么搞下去,真能把人活生生熬成一个只知道修行的傀儡木头人!”
春日的风卷着桃花落在白衣上,少女在北灼言身边坐下。
沉默在桃林里蔓延许久,她忽然开口,声音轻的像是风穿过花枝。
“虽是自由身,但到底是养了许久,总叫你‘小猫’,也该有个名字。”
北灼言抬眼望她,金色的瞳孔倒映着她苍白的脸。
“你生在桃林,半分也不愿离开。”
“灼灼桃花夭,叫你小灼好不好。”
简单两个字,却叫北灼言心脏狂跳。
黑猫歪着头,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看,像是在问:那你呢?你的名字呢?
少女像是看懂了他的眼神,她顿了顿,目光看向桃林深处。
半晌,她轻声说:“我的名字啊……”
“我叫天泠。”
天生孤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