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武场的喧嚣被远远甩在身后,青石板路蜿蜒,两侧是修剪齐整的翠竹。
美公子提着裙摆,步履轻快,仿佛刚才那个在刀光血影中游走的不是她。
直到转过一个弯,彻底看不见演武场的入口,她的脚步才猛地一顿,身子微不可察地晃了晃。
“谢了。”她没回头,声音比平时低了几分,带着一丝余悸。
若非林七夜来得及时,她就算能赢,恐怕也要付出不小的代价。
硬接一记“血魂”加持的刀,绝不好受。
林七夜依旧落后她半步,声音平稳无波:“城主吩咐,不敢不从。”
美公子这才转过身,好笑地看着他:“我戳你腰的时候,你躲什么?”
“怕曹彧玮那一刀劈过来,溅你一身血?”
林七夜面不改色,一本正经地回答:“世子爷的刀快,我怕他收势不住,误伤了城主府里的花草。”
“那几盆兰花,吴总管宝贝得紧。”
“噗嗤。”美公子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心头最后一丝阴霾也随之散去。
这家伙,总有本事用最正经的表情说出最气人的话。
她理了理微乱的鬓发,重新迈开步子,
语气也恢复了往日的慵懒:“走吧,去看看吴叔叔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还新得的云雾茶……我倒要看看,是什么茶能比我的命还金贵。”
二人一前一后,穿过抄手游廊,来到前厅。
厅内,吴恨正悠然自得地坐在主位上,面前的红木小几上,
一套精致的紫砂茶具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茶香四溢。
见美公子进来,
吴恨抬了抬眼皮,嘴角挂着一丝促狭的笑意:“哟,我们把镇北王世子耍得团团转的大功臣回来了?”
“来,让我看看,可有伤着哪里?”
美公子径直走到他对面坐下,毫不客气地提起茶壶,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一饮而尽,
才长舒一口气道:“茶是好茶,上品的雨前云雾。”
“不过……城主大人,那位带茶来的贵客呢?”
她环顾四周,厅内除了几个侍立的小斯,再无旁人。
吴恨哈哈一笑,也不隐瞒:“什么贵客,不过是我寻的由头。”
“那曹家小子都准备跟你拼命了,我再不叫停,”
“难不成真等着去给他收尸,然后被镇北王踏平我这嘉陵城?”
美公子的眼神闪了闪,端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是他先开的血魂。”
“我知道。”
吴恨的笑容收敛了几分,神情变得严肃,
“但他是镇北王唯一的嫡子,是未来北境的主人。”
“他可以不懂事,但你不行,我更不行。”
“这嘉陵城,玩不起。”
他这话说得重了,厅内的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美公子垂下眼帘,盯着杯中碧绿的茶汤,没有作声。
她知道吴恨说的是事实。
江湖有江湖的规矩,朝堂有朝堂的法则。
在嘉陵城的地界上,让镇北王世子血溅五步,无论谁对谁错,倒霉的都只会是嘉陵城。
正在此时,先前那小斯端着一个托盘进来,上面是两坛封着红布的酒,和几碟精致小菜。
“酒来了。”
吴恨的脸色又缓和下来,亲自拍开其中一坛的泥封,
醇厚的酒香瞬间压过了清雅的茶气。
“二十年的女儿红,给你压惊。”
他给美公子倒上一碗,又给自己满上,举碗示意:“来,别绷着脸了。”
“跟我好好讲讲,你是怎么用天机翎,”
“把曹家那记成名绝技‘焚血刀’,耍得跟个拨浪鼓似的?”
他语气里的欣赏和骄傲毫不掩饰。
斥责归斥责,但这丫头为他挣回来的面子,也让他心里舒坦。
美公子抬眼看他,见他眼中并无真的责备之意,心中那点郁气也散了。
她端起酒碗,与吴恨轻轻一碰,辛辣的酒液入喉,一股暖意瞬间流遍四肢百骸。
“他的刀法大开大合,破绽极多,只是仗着内力浑厚。”
“若非‘血魂’,不出三十招,我必能破他刀势,让他刀毁人退。”
她言语间充满了强大的自信。
吴恨点了点头,呷了口酒:“曹家的‘焚血刀’,讲究的就是一往无前,有进无退。”
“你用天机翎的身法与他缠斗,处处避其锋芒,最是克制他。”
“只是没想到,那小子性子如此刚烈,竟被你逼得动了禁术的念头。”
说到这里,吴恨放下酒碗,神色再次变得郑重。
“丫头,这次是侥幸。”
“曹彧玮此人,我有所耳闻,性如烈火,睚眦必报。”
“今日在演武场上丢了这么大的脸,他绝不会善罢甘休。”
美公子挑了挑眉:“他若再来,我接着便是。”
“下一次,我不会再给他开‘血魂’的机会。”
“不。”吴恨摇了摇头,”
他看着美公子,一字一顿地说道:“你得准备一下。”
“三日后,你亲自去一趟镇北王府。”
美公子端着酒碗的手僵在了半空,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错愕的神情。
“去王府?”她失声道,
“城主,您这是要我……去登门谢罪?”
“登门谢罪?”
美公子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她猛地站起身,椅子与地面摩擦,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响。
厅内的酒香似乎都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我凭本事赢的,为何要谢罪?”
“他曹彧玮技不如人,恼羞成怒动用禁术,”
“险些要了我的命,如今倒要我上门去摇尾乞怜?”
她的声音因愤怒而拔高,清丽的脸庞上满是不可置信,
那双平日里总是带着几分慵懒笑意的凤眸,此刻却燃着两簇倔强的火焰。
这比让她输掉比武还难受。
林七夜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一尊没有感情的石雕,
但眼角的余光却始终停留在美公子紧握成拳、微微颤抖的手上。
“坐下。”吴恨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端起酒碗,慢条斯理地又呷了一口,
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老狐狸般的光芒,“谁说,是让你去‘谢罪’了?”
美公子一怔,动作僵硬地重新坐了回去,狐疑地看着他。
吴恨放下酒碗,手指在红木小几上轻轻敲击着,
发出“叩、叩”的声响,仿佛每一下都敲在人心上。
“曹彧玮是镇北王的独子,心高气傲,今日在你手上吃了这么大的亏,回去之后必然不肯罢休。”
“镇北王曹渊,出了名的护短。”
“小的闹完,老的出头,这是必然的戏码。”
吴恨缓缓说道,
“我们嘉陵城,虽然不怕他,”
“但也没必要为了这点意气之争,就跟整个北境撕破脸皮。”
“硬碰硬,是下策。”
“所以您的意思是,让我去服软?”美公子还是不甘心,语气里带着刺。
“不。”吴恨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抹深不可测的笑意,
“是让你去……‘探病’。”
“探病?”美公子和一旁的林七夜都露出了不解的神色。
“镇北王曹渊,早年征战沙场,留下了一身难以根治的旧伤。”
“每逢阴雨,便寒气入骨,疼痛难当。”
“这事,北境人尽皆知。”吴恨不紧不慢地解释道,
“我恰好在月前得到了一株百年雪参,正是驱寒固本的圣药。”
“你此去王府,不是去为曹彧玮的事道歉,”
“而是代我这个嘉陵城主,去探望镇北王的老伤,并献上这株雪参作为慰问。”
他看着美公子瞬间亮起来的眼睛,
笑意更深了:“你想想,你代表嘉陵城,带着重礼,满怀诚意地去探望一位功勋卓着的老王爷。”
“这是何等的礼数周全?这是何等的尊老敬贤?”
“他镇北王府,若是在这种情况下还对你这个晚辈横眉冷对,传出去,丢的是谁的脸?”
“至于曹彧玮……”吴恨的笑意里带上了一丝冷冽,
“你当着他父亲的面,对他这个‘手下败将’嘘寒问暖,”
“关切他‘伤势’,他若是发作,便是在父亲的贵客面前无理取闹,”
“是为不孝不敬;他若是不发作,就得捏着鼻子认下这个哑巴亏。”
“到时候,是他更难受,还是你更难受?”
一番话下来,大厅内鸦雀无声。
美公子眼中的怒火早已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恍然大悟后的钦佩与兴奋。
她怔怔地看着吴恨,仿佛第一天认识这位城主叔叔。
这一招,名为“以退为进”,实则釜底抽薪,比在演武场上再赢曹彧玮十次还要诛心。
“高,实在是高!”
美公子忍不住抚掌赞叹,心头的郁结之气一扫而空,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跃跃欲试的兴奋。
她已经能想象到曹彧玮在王府里那副想发作又不敢发作,气得脸都绿了的精彩表情。
“这下,你可愿意去了?”吴恨含笑问道。
“去!为什么不去!”
美公子端起酒碗,豪气干云地一饮而尽,
“我不仅要去,我还要带上城里最好的点心,”
“务必把礼数做到最足,把那位世子爷气到最狠!”
吴恨满意地点了点头,目光转向了一直沉默不语的林七夜。
“七夜。”
“属下在。”林七夜躬身。
“镇北王府不比城内,高手如云,规矩森严。”
“这丫头虽然机灵,但性子跳脱,我怕她一时兴起,把‘探病’真变成了‘拆府’。”
吴恨的话语里带着几分调侃,但眼神却无比郑重,
“此行,你陪她一起去。”
“你的任务,一是保护她的安全,二是……看住她,别让她玩得太过火。”
美公子闻言,不满地瞥了林七夜一眼,撇了撇嘴:“吴叔叔,你太小看我了。”
“再说了,让他跟着,是当我的护卫,还是当我的监工啊?”
林七夜面无表情,只是对着吴恨再次一躬身,沉声道:“城主吩咐,属下遵命。”
他的回答和之前如出一辙,却让美公子觉得有些牙痒痒。
吴恨哈哈大笑,站起身来,拍了拍美公子的肩膀:“好了,就这么定了。”
“雪参和文书,明日会送到你府上。”
“这三天,你好好准备一下吧。”
说罢,他背着手,迈着悠闲的步子,朝后堂走去,
只留下袅袅的茶香和酒气,以及一盘未动的棋局。
厅内,只剩下美公子和林七夜二人。
美公子斜睨着林七夜,重新坐下,给自己又倒了一碗酒,仰头饮尽,
才用一种玩味的语气说道:“林七夜,听见城主的话了?”
“此去王府,你可得把我‘看’好了。”
“要是我不小心惹了祸,城主可是会唯你是问的。”
林七夜抬起头,迎上她的目光,平静的眼眸里没有丝毫波澜。
“属下只负责城主交代的任务。”他顿了顿,补充道,
“您若真想拆了王府,请提前知会一声。”
美公子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他的意思,不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得花枝乱颤。
“知会你做什么?让你好提前跑路?”
林七夜的回答,一如既往地认真且古板:
“不,属下需要计算好承重墙的位置,以及规划最优的逃跑路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