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刻。
陈锦之手里端着一杯冰美式,安静地站在这栋老房子的门口。
“不坠青云之志。”
时过境迁,墙壁上的油漆已经斑驳脱落,青苔爬满,这行字却依旧笔锋不减。
相比起京城,棠安的夏天结束的更晚一些,蝉鸣四起,混合着锅碗瓢盆的声响,是属于老城区的交响曲。
经过之前那场拆迁流,所谓的“贫民窟”已经不再像以前一样是脏乱差的代名词,留下来的老房子里都是些本地居民。
时不时有家长牵着小孩从她身旁路过,陈锦之并没有刻意压低帽沿,口罩也戴的松松垮垮,这副毫无防备的模样被璐璐看见肯定要紧张的不行,她却依然很松弛。
尽管已经是宇宙闪耀大明星,但陈锦之却很少对媒体和粉丝们索求所谓的“隐私权”,偶遇粉丝的时候也从不冷脸,不少黑粉在线下见过陈锦之以后都会悄然转粉,因为实在从她身上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正因为平日里这样的积累,前段时间她那一脚无所顾忌的油门,尽管差点创飞一众记者,大家对她的评价却并无改观,反而都帮忙声讨起无良媒体来。
或许是刚下过一场雨的缘故,空气潮湿而闷热。
陈锦之拉下口罩,喝了一口冰块尚存的美式。
再等一会儿就要变成中药了。
这时候,马路对面的一位家长正巧牵着孩子路过,家长咬牙切齿地翻看着手上的试卷,扎着麻花辫的小女孩不情不愿被她拽着,仍然不老实地东张西望。
正好与摘下口罩的陈锦之打了个照面。
小女孩瞬间瞪大了眼睛。
“i、i、i、iiiiiiris?!”
她口齿不清的惊叹并没有引起身边家长的注意,妈妈的注意力显然都被试卷上鲜红的“37”控制住了。
“你说说,你怎么考出来这个分儿的,上课的时候都干嘛去了?我问你话呢!!”
陈锦之轻笑一声,冲小女孩眨了眨眼睛。
“妈妈!!iris!!”
小女孩和发狂的野马一样开始奋力挣脱。
“什么什么iris!妈妈跟你说啊,你别看人家iris这么漂亮,妈妈都听一中的老师说了,她以前念书的时候也是很努力的,不然怎么能当大明星呢?”
家长叹了口气,将手上的卷子折起来,准备好好教育一下自家孩子。
“再说了,你以为谁都能当iris?你瞅瞅咱家有那个基因吗?你爸长得跟贾冰似的!归根结底,还是好好读书念个大学最合适.”
话音还没落地,她就终于知道了为什么自家孩子此时折腾的像被药喷了的蟑螂一样。
“i、i、i、iiiiiiris?!”
因为她也发出了一样的哑声尖叫。
陈锦之竖起手指,做了个“嘘”的手势,随后弯腰示意小女孩过来。
解除了禁锢,小女孩立马拔腿飞奔。
但是真到了陈锦之面前,小女孩不禁又有些胆怯,扭捏了半晌,还是不敢靠近。
“去呀!丫丫!大大方方的!问问iris姐姐能不能给你签个名!”
家长恨铁不成钢地在后面咬牙切齿跺脚,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
“别怕,过来。”
陈锦之笑吟吟地蹲下来。
魅魔发力了。
小女孩晕晕乎乎地走过来,又晕晕乎乎地被她轻轻抱了一下。
全程都像做梦一样,丝毫不真切。
直到自己37分的卷子被递到陈锦之手里。
“iris,您看,能不能给她签个名?她可喜欢你了,家里贴的都是海报,明信片什么的,最大的梦想就是去看你演唱会。”
家长激动地热泪盈眶。
“这明明是妈妈你自己的生日愿望好吗?!”
小女孩羞怯地伸手捂住试卷上的37,不想被自家偶像看到自己的窘态。
“当然可以。”
陈锦之接过笔,在分数旁边的家长签名处写下“iris陈锦之”。
辨识度很高的艺术字签名,足够小女孩在同学面前炫耀上一段日子了。
卖掉的话,应该也值点小钱。
陈锦之合上笔盖,微笑着摸了摸她的头。
“好好学习,放寒假的时候,姐姐邀请你和爸爸妈妈一起来看演唱会。”
她没有说什么“期末考试能考及格”之类的话,只是语气温柔似水,带着鼓励和期盼。
“真、真的可以吗!”
小女孩抱着试卷,泪眼汪汪地说道。
“嗯,拉钩。”
陈锦之屈起小拇指,眉眼弯弯。
此等场景,杀伤力不亚于童话里会魔法的仙女要和你签订契约。
小女孩和家长离开的时候,只觉得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她们不能原谅的了。
感谢佛祖,感谢基督,感谢三体人,感谢全宇宙。
夜幕降临。
陈锦之摘下口罩,和手上的咖啡杯丢进一旁的垃圾桶里。
她依然有这栋老房子的钥匙,但锁头已经损坏了,大门一推就开。
好在它如此破败,想来梁上君子也不愿光顾。
陈锦之侧身进入院子,石阶上青苔密布,却有一些混乱的脚印踏过,陈锦之踩在这些脚印上,一路走到门口。
锁依然是摆设,陈锦之握住门把手,动作耐心,没有让它发出“吱呀”的动静。
屋内摆设和印象中区别不大,掉皮的老沙发,碎裂的窗户玻璃,临时拉的插线板接上了电视,满地都是啤酒瓶子和燃烧殆尽的烟头。
接触不良的灯泡时不时闪烁一下,让这里像个都市怪谈里的鬼屋。
陈锦之像猫一样在黑暗里轻俏地行走,最后在电视前的沙发上坐下。
暮色昏暗的光线中,她撑起下巴,不知道在想什么。
车祸的监控里,那辆没有拍照的二手面包车,驾驶员开车的姿势相当怪异,几乎全靠右手握住方向盘。
尽管他做了一些拙劣的伪装,尽管监控的清晰度不尽人意,但陈锦之还是一眼就看出来了他是谁。
或许和血缘真有些许关系。
陈文德,她生理意义上的父亲。
肇事逃逸之后,他无处可去,想必只能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躲回这里。
说来好笑,以前他最恨的就是回这个家,只要回来,必定会找茬对自己和妈妈大打出手,将她们好不容易构造起来的几分温馨破坏的稀碎,而后扬长而去。
现在,他却只能躲在这里苟延残喘。
七点半。
足球赛马上开始了。
陈锦之估算着时间,果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脚步。
有人提着一袋叮咣碰撞的瓶子,一脚踹开了本来就摇摇欲坠的房门。
他用巴掌拍了一下旁边的开关,灯泡闪烁了两下,却只发出“滋滋”的电流声。
“妈的。”
嘴里不干不净地骂了两句,他把啤酒放到桌上,趿拉着去开电视。
按了几下,却没有反应。
陈文德愣了一下,转头去看插线板。
线被人剪断了。
他反应过来,猛然回头。
长发少女抱臂靠墙站着,那张和他有三份相似的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
“.”
沉默之后。
陈文德嗤笑了一声,走到沙发边上坐下,用牙咬开啤酒的瓶盖。
“你倒有孝心。”
“是吗。”
陈锦之意味不明地应了一声,居高临下的目光里没有什么起伏的情绪。
“托你的福,你老子出狱了,你也不来看看?”
陈文德喝了一口酒,眯着眼睛。
“里面的日子好过吗?”
陈锦之并不回答,只是笑着反问。
陈文德沉默半晌,恨意让牙根都咬的酸痛。
他左手有残疾,本应在监狱里得到一些优待,然而却明显有人提前打过招呼,他稍有不慎迎来的便是一阵拳打脚踢,没有哪天晚上不是在浑身疼痛和胆战心惊之中度过的。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也会想起往事。
那个被他折磨、唾弃、虐待的妻子,死前所度过的,是不是也是像他此刻在监狱里一样的人生?
即便这样想了,他依然没有悔意。
后悔有用么?
陈文德已经知道,世界上没有鬼,没有阴曹地府,没有黄泉路。
因为如果有的话,想必她早就来索命了。
再者说,他在监狱里的这些日子,该还的,早就还干净了。
“我有没有和你说过,再让我见到你,我一定会杀了你?”
陈文德喝完手上的啤酒,醉醺醺地站起身来。
“滋滋”一声,接触不良的灯泡突然亮了,映得他像个坟墓里爬出来的恶鬼。
“没有我就没有你,你再怎么恨我,你身上流着的还是我的血。”
他笑了一声,双眼里满是鲜红的血丝。
“告诉我,姓苏的死了没?你成了杀人犯的女儿没?”
“他没死。”
陈锦之悠悠开口,神情自然。
“已经醒了,活蹦乱跳的,连个疤都没留。”
“……”
陈文德捏紧了手上的瓶子。
这杂种命真特么的大,开面包车都创不死。
“你来找我,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消息?”
“嗯…也不算吧。”
陈锦之轻轻挑了挑眉毛,语气和往日里一样带笑。
陈文德却莫名嗅到一丝危险的气息。
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危险”这个词几乎已经失去了它原本的词义。
但此时此刻,他却真切地感知到了危险的存在。
下一秒,陈锦之的话印证了他的预感。
“我来杀你。”
她勾起嘴角,笑意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