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儿被眼前的巨兽惊得脊背发寒。她虽与仕林一同历经磨难,破过太昊周天阵,也闯过太阴玄冰阵,见过乌古论翻云覆雨的道法,可这般活生生的上古异兽,却只在资善堂的残卷中见过零星记载——典籍里说墨麒麟“独角镇邪,四蹄踏火,怒则焚山裂石”,此刻亲眼见它周身烈焰翻涌,巨瞳猩红如血,才知那些文字远不及万分之一的威慑。崖顶风吹过它乌黑的鬃毛,竟带起火星子,烫得崖边野草“噼啪”作响,那股凶戾之气,压得潭边的人几乎喘不过气。
“娘——!”
仕林望着被墨麒麟巨爪摁在地上的小白,雪白的鳞片已裂开数道血口,连嘶吼都微弱得像风中残烛,他猛地松开玲儿,疯了似的要冲上去,却被许仙死死抱住后腰。
“爹!你放开我!我要去救娘!”仕林涕泪横流,指甲抠进许仙的胳膊,带起道道血痕,“再晚就来不及了!”
许仙的手也在抖,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可他死死将仕林按在地上,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仕林!你给我听着!马上带两个丫头走!”他仰头望向崖顶,小白的痛呼顺着风钻进来,像针一样扎在心上,却硬是逼着自己挤出冷静,“留着这条命……留着……”
他回眸望向小白,目光忽然定住。月色落在他鬓角的白发上,那双总带着温和笑意的眼,此刻竟浮起二十年前的景象——那时他也是这样望着被法海困住的小白,明知凡人身躯抵不过佛光,却偏要一步一步往前闯。此刻那眼神里,有疼惜,有不舍,更有股以命换命的执拗,仿佛早已把生死抛在脑后,只剩下同生共死的决绝。
“儿啊,”他转头,泪水砸在仕林手背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带她们走,去金山寺,佛门圣地,或能护你们周全……”
仕林浑身一僵,猛地抬头。他看清了许仙眼中的平静,那是一种看透结局的坦然,不见丝毫慌乱,仿佛早已把后半生的路都铺好了:“爹!你要做什么!”
许仙忽然笑了,抬手抚了抚仕林顶戴下,散乱鬓角露出的银发,指尖的温带着诀别的柔:“爹自是要和你娘在一起,夫妻一场,活要同衾,死也要同穴。”
仕林拼命摇头,刚要哭喊着反驳,许仙忽然一把推开他,声音陡然厉起来,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走!你若还认我这个爹,就快带她们走!再迟,谁也走不了!”
话音未落,许仙转身,一步步走向被墨麒麟压制的小白和小青。他的背影在月色里显得格外佝偻,皂色衣袍的下摆沾着泥和血,却走得异常稳。每一步踩在碎石上,都发出“咯吱”的轻响,像在数着与妻子相守的最后时光。他口中喃喃着,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娘子……等我……我来了……”
“许伯伯!别去送死!我有办法!”
玲儿忽然出声,声音因虚弱而发颤,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清亮。
三人齐刷刷转头,仕林猛地扑过去扶住她,掌心触到她冰凉的手:“玲儿!你真有办法?”
玲儿点头,借着他的力勉强站稳,额角的血顺着脸颊往下淌,却眼神发亮:“乌古论恨我们入骨,绝不会轻易放我们走。这山坳三面是崖,只有东边那道裂口能出去,他随时能封死谷口,硬闯就是死路。”
“你们看!”她抬手指向崖顶,乌古论正盘腿而坐,拂尘黑丝在空中画出诡异的弧线,“他一直在施法控着墨麒麟!若能乱他心神,打断他施法,娘和小姨就能喘口气!”
许仙疾步奔回,双手在身侧攥得发白,指尖几乎要嵌进掌心。他往前倾着身子,喉结剧烈滚动,声音抖得不成调:“可……可我们哪是他对手?如何能打断?”眼里的急切像要溢出来,每一个字都裹着对小白的牵挂,“再晚……娘子她……”
“我去!”仕林抢言道,掌心还留着攀崖时磨出的血痂,“我攀过一次,无非再攀一次就是!”
“来不及了!”玲儿摇头,目光扫过崖顶,“娘她们撑不了那么久。仕林哥哥,你去崖底骂阵,怎么难听怎么骂,逼他分神!他最恨你,定忍不住回应!”
话音刚落,她忽然解下腰间玉佩,那玉温润通透,刻着“安阳”二字,是父皇亲赐的信物。“莲姐姐,”她将玉佩塞进莲儿手里,指尖冰凉,“乌古论最瞧不上女子,定不会防你。你速从裂口出去,往皇宫跑,东南角侍卫统领曾受我恩惠,你把玉佩给他,让他转交给太子哥哥,就说玲儿危在旦夕,求他速带玄甲军来援!”
莲儿望着眼前的乱象——崖底火光冲天,墨麒麟的咆哮震得地面发颤,小白与小青的巨蟒身躯在巨兽爪下痛苦扭动,而玲儿额角的血还在淌,身子晃得像风中烛,却能字字清晰地分派任务,眼中不见半分慌乱。
她从未见过这般场面,一时愣在原地,手指攥着裙摆,指节泛白。可当目光触到玲儿苍白却坚定的脸,触到她因七花散毒性发作而微微发颤的肩,忽然明白了——玲儿口中那些历阳城头的烽火、袍泽浴血的岁月,从不是夸大其词。
仅此临危不乱、运筹帷幄的模样,便足以配得上仕林那份担当。自己守着三年空闺,学的是针黹女红,论胆识、论魄力,终究是差了太远。
玲儿见她不动,又将玉佩往前递了递,声音轻却稳:“莲姐姐,快去,多耽搁一刻,娘和小姨就多一分险。”
莲儿猛地回神,接过玉佩时指尖触到玲儿的手,冰凉得像浸了潭水。她重重点头,攥紧那枚温润的玉,仿佛攥住了所有人的生机,转身便提裙往谷口跑,罗裙扫过碎石的声响,在嘶吼与风声中显得格外急促。
玲儿猛地回头望向战场,心瞬间揪紧——小白的雪白蟒身已被墨麒麟左爪死死按住,小青的碧色身躯被右爪踩住七寸,那两枚毒牙早已没了先前的寒光。墨麒麟周身的火焰虽稍减,却仍灼得两蛇鳞片滋滋作响,显然已快撑不住了。
“许伯伯!”玲儿转向许仙,声音斩钉截铁,“劳你去接应娘和小姨,趁乌古论分神的空档,护她们退到潭边!”
许仙闻言,连点头的功夫都没有,只匆匆瞥了眼潭边的仕林与玲儿,便踉跄着往前冲。他的皂色道袍被夜风掀得猎猎作响,鬓角的白发在月色里飞,脚下的碎石被踩得咯吱响,口中还在喃喃着:“娘子……等等我……”那模样,哪还有半分平日里的温文,只剩不顾一切的急切。
仕林刚要往崖底跑,却被玲儿拽住手腕。她的手冰凉,却握得极紧:“我跟你去。”
仕林一怔。
“真要逃不掉,”她抬头看他,额角的血顺着脸颊往下滑,滴在衣襟上晕开小朵暗红,眼里映着月色,竟带着丝笑意,“我陪你一起。”
仕林心头一热,反手攥紧她的手,掌心的温透过相触的皮肤传过来。两人并肩往崖底跑,她的裙摆扫过他的官袍,他的胳膊护着她的肩,步伐虽踉跄,却异常默契,像历阳战场上无数次背靠背御敌时那样,不问前路,只知同生共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