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乘风缓步离开了拍卖会场,厚重的雕花大门在他身后无声合拢。
虽然是层层检查,但会场的守卫只是简单扫了一眼他递来的交易凭证,青铜令牌上的云纹在昏暗的廊灯下泛着冷光,便侧身让开一条条通路。
李乘风清楚拍卖会此刻正进行到压轴环节,琉璃盏碰撞之声与竞价者的喧哗仍从门缝里渗出来。
按照规矩,在最终落锤前,所有参与者都该被禁制锁在会场之内——唯独他这样完成交易的贵宾,才能借着特殊通道提前离场。
玄色斗篷在转角处翻起浪纹,李乘风加快脚步,青石板映出他拉长的影子。
方才竞得“凝元丹”时,拍卖会场那一道道裹着杀意的视线几乎要刺穿包厢。
更不必说取出魔龙晶石时满场的抽气声——那枚晶石表面还残留着深渊烈焰的灼痕,任谁都看得出自己手中可能还有。
李乘风没有飞行,中京城的禁飞大阵(结界)可不是样子货,拐过三条暗巷时,袖里的炙焰突然泛起微光。
李乘风唇角扯出冷笑,果然有人触动了他在路径上悄悄布置的简易预警小阵,从法阵泯灭时回馈的讯息来看,至少是元婴期的好手。
夜雾漫过朱雀桥的石雕兽首,他忽然驻足。
袖间蕴着血光的“炙焰”开始轻微嗡鸣,桥下水波倒映出一枚急速逼近的白光。
难道某些人,连等到城外荒郊的耐心都没有。
暮色如墨,檐角的风灯在李乘风眼中投下摇曳的光斑。
他望着自青石巷深处走来的女子,眼神倏然定住。
一袭素白衣袂在晚风中拂动,像是月下初绽的芙蕖,带着不染尘烟的清冷。
李乘风几乎无法将眼前这个冰肌玉骨的女子,与记忆中那个鬓角总是沾着药泥、蹲在码头边小心翼翼为他清洗伤口的小丫头重叠。
“傻根…哥,”
她声音里依然还带着昔日的怯意,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袖口繁复的绣纹,这几个字吐得生涩,仿佛在唇齿间藏了太久,
“你…要回家了吗?”
李乘风豁然笑开,周身凛冽之气为之一缓。
“小荷……”
他目光掠过她周身,未见半点珠翠,唯有发间一枚玉簪素净得惊人,
“你没有参加拍卖会吗?”
这场汇聚天下奇珍的盛会,此刻应当正到高潮。
“我不喜欢这些东西。”
她轻轻摇头,衣袂间逸出一缕极淡的清苦药香,与他袖中“炙焰”的暴虐灵气截然不同。
夜色在她睫毛上投下细碎的影。
“那你……”
李乘风话音忽止。
巷风穿过,掀起她雪色外衫的一角——李乘风眼尖地瞥见其下中衣襟前一道未净的暗色药渍,袖口内侧甚至隐约能看到半干的水痕,像是匆忙间擦拭过什么。
她站立的姿态看似放松,右肩却几不可察地偏向阴影一侧,那是修行者本能护住弱处的姿态。
无数念头电光石火般掠过他心头。
不赴拍卖盛宴,却精准候在他离场的必经之路上……是师门有难?遭人追踪?还是……
河滩边冰冷的雨夜骤然撞入脑海——女孩瘦小的身子死死抵着木杆,牙关打颤却仍用气声说
“别出声,伤口一会就涂好了”
那双沾着血和泪的手,却异常稳定地压在他裂开的伤口上。
炙焰在袖中发出低不可闻的轻鸣。
李乘风向前踏出半步,恰好将晚风来处挡在身后,声音放得缓而沉:
“更深露重,我愿你一切安好。。”
若真是风雨欲来,哪怕他即将离开这片大陆,这次少不得要再为她出手一次。
苗小荷唇角牵起一抹极浅的涟漪,像是风吹过莲塘时最初绽开的那道细波。
傻根还是那个傻根,骨子里那份笨拙又滚烫的重诺丝毫没有变。
学府那些人总将他传得如同九幽爬出的罗刹,说他剑下亡魂累累、修炼的是噬人血肉的邪功——那些躲在重重山门后高谈阔论的正道君子们,又何曾见过他被逼至绝境时,宁可得罪天下人也要为曾经的下属报仇雪恨?
邪魔歪道?杀人如麻?噬人魂魄?
他们根本不懂。
他挥出的每一剑,从来都只是为了在这弱肉强食的世道里,劈开一条能让自己和他在乎的人喘息的生路罢了。
思绪翻涌间,她神识已如无形的水纹般悄然涤荡开来,细致地掠过周遭每一寸阴影、每一片颤动的檐瓦。
虽未探得任何明确的杀机或窥视,但空气中那缕若有似无的危机气息,以及李乘风“炙焰”上尚未完全平复的灵力余颤,都让她心头那根弦绷得更紧。
她敛起笑意,向前微倾了身,声音压得低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唇齿间仔细斟酌后才缓缓推出:
“莫念旧巢暖,”
“且顾眼前安,”
“待到风波静,”
“终有还乡日。”
四句诗谶吟罢,她眸光沉静地望入他眼底,袖中手指却已悄然扣住了一枚冰凉剔透的玉符,灵力暗涌,随时准备激发。
李乘风心头猛地一震,如同被冰水浇透,霎时间豁然开朗。
她哪里是自身遭了难处,分明是冒着天大的风险,专程来为他示警的!
千般思绪哽在喉头,他张了张嘴,却发现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足足静默了两息,夜风卷过两人之间的空隙,李乘风只郑重地拱手,将万语千言压进最简朴的两个字里:
“珍重。”
“重”字尾音尚未完全消散在空中,他身形已化作一道难以捕捉的淡影,融入浓稠的夜色,瞬息间便远遁而去,再无痕迹可寻。
苗小荷独立原地,望着他消失的方向,眸中的光彩一点点黯淡下去,像被云层吞没的星子。
他走了…就这么走了?这重重罗网,步步杀机,他真的能安然脱身吗?一股冰冷的恐慌悄然攥紧了她的心脏。
有许多话,关乎宗门的压力、关乎她窥见的那道密令、关乎出卖他行踪的可怖代价……她一字也不能吐露。
今夜能站在这里,已是压上了所有勇气和情分换来的片刻缝隙。
他能领会便好…只愿他能一路平安。
清冷的月光如水银般泻下,将她单薄的身影拉得细长。
她下意识地抬手,紧紧攥住了袖中一束早已褪色、边缘却依旧柔软的丝帛。
那是许多年前,她绞尽脑汁、又怕又急地,用它缠裹住他暴露在外的储物戒指和腕上那明显的储物手镯时,所剩下的最后一截。
丝帛上似乎还残留着当年河滩的泥泞土气,以及少年滚烫的体温。
李乘风面色骤然冰封,眸底最后一丝波动归于死寂。
追问细节已无意义——这个世界虽无“卜卦”之名,却自有其窥探天机、追索形迹的秘法。
名称迥异,手段千差,但那冥冥中锁定气机、布网围猎的效果,却与修真界的推衍之术殊途同归。
既然苗小荷拼着风险送来这四句谶语,那条通往悬空岛的归途,此刻必然已是十面埋伏,成了最致命的死路。
那么……现在就动用“跨界钟”,立刻脱离此界?
这个念头刚升起便被碾碎。
答案是否定的。
他李乘风从泥泞市井中爬出,一路挣扎求生,即便修为已达元婴,骨子里仍烙印着底层亡命徒的狠戾与赌性。
遽然远遁,岂是他的风格?
更何况……李乘风神识内敛,虽然感应不到早已悄然布设的“炼神阵”。
那以数件珍贵灵材和自身精血为引勾勒的大阵,正于远海深处无声运转,饥渴地等待着鲜血与神魂的献祭。
想猎杀我?李乘风唇角扯出一抹冰冷到极致的弧度,眼中仿佛有血色深渊翻涌。
那便来吧。看看到底是谁,沦为谁砧板上的鱼肉,又是谁,成为大阵激活后的第一顿血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