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会想起她临行前的那个拥抱。
那天的阳光很好,透过阳台的玻璃落在她身上,把她的头发染成了金黄色。
她的发梢扫过我的颈窝,带着淡淡的皂角香——那是我给她买的洗发水味道,她说这个味道像家里,让她安心。
她抱得很紧,像是要把我揉进骨子里,可我当时还嫌她身上的硝烟味太重,推开她说“快去洗澡,一身汗味”。
原来有些告别,早已藏在寻常的细节里,藏在一句“等我回来”里。
藏在一个带着硝烟味的拥抱里,藏在我嫌她汗味重的推开里。
只是当时的我们,都以为来日方长,有大把的时间去兑现承诺,有大把的时间去说“我爱你”。
却忘了世事无常,有些再见,就是再也不见。
如今,长白山的雪该下了吧。
电视里说,今年的雪下得特别大,漫山遍野都是白色。
只是再也不会有人拉着我的手,在雪地里踩出一串并排的脚印,笑着说“阿芸你看,我们的脚印像不像两只小熊”。
再也不会有人在雪地里冻得搓手,抢过我的围巾裹在自己脖子上,说“你的围巾有我的味道,我要带着它出任务”。
再也不会有人在看完雪后,靠在我怀里,说“阿芸,有你在,哪里都是家”。
我把那条情侣手链戴在手腕上,冰凉的金属贴着皮肤,像是她还在我身边,用体温焐着我的手,说“别怕,有我呢”。
解剖室的灯依旧亮着,福尔马林的味道依旧刺鼻。
只是现在,我每次拿起解剖刀,都会想起她眼里的光——那光像一盏灯,照着我在冰冷的真相里前行。
也照着我,在没有她的日子里,好好活着,带着她的那份坚守,继续守护这个她爱过的世界。
因为我知道,她从未离开,她的余温,一直都在。
可不知从何时起,芊落的模样在我脑海里开始模糊,像被雨水浸泡过的旧照片,色彩一点点晕开,轮廓慢慢消融。
起初是她笑起来时眼角弯起的弧度。
从前我总说她笑起来像偷喝了蜜的猫,眼角会堆起两朵浅浅的笑纹。
像初春刚解冻的湖面泛起的涟漪,连带着眉梢都跟着上扬,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
左边那颗牙的牙尖上,还有个她小时候摔倒留下的小缺口,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我总爱捏着她的下巴,盯着那颗牙笑她“像只没长齐牙的小老虎”。
她就会扑过来挠我痒痒,说“莫法医你放大镜成精了是不是”。
可现在,我拼命在脑海里勾勒那道笑纹的形状,却只记得它曾很温柔,具体弯到什么角度,怎么都想不真切。
后来是她蹙眉分析案情时眉间的纹路。
她思考时总爱用指腹轻轻按揉眉心,那道浅浅的川字纹会随着思绪加深。
像用铅笔在纸上轻轻划了三道线,直到案子有了眉目,她舒展眉头时,那三道线才会慢慢淡去,只留下一点浅浅的印子。
有次她熬夜看卷宗,第二天早上我发现她眉间的川字纹深得像刻上去的。
就找了支按摩膏,在她眉心轻轻打圈揉按,她闭着眼靠在我怀里,声音含糊地说“阿芸你手真软,比队里的按摩仪好用”。
可现在,我连她按揉眉心时手指的姿势,是食指单独用力还是指腹一起按压,都记不清了。
再后来,连她喊我“阿芸”时的语调都变得飘忽。
有时我会突然想起她喊我的声音,却分不清那是她出任务归来时带着硝烟味的沙哑,还是清晨刚睡醒时黏糊糊的软糯。
是她跟我闹别扭时故意拖长的尾音,还是她拿到立功证书时雀跃的清脆。
那些曾刻在我耳蜗里的声音,现在像被罩了层玻璃罩,隔着厚厚的雾气,怎么听都不真切。
只能捕捉到一点模糊的影子,转瞬就消失在记忆里。
这个发现让我恐慌得浑身发冷,指尖冰凉得像刚从解剖台的冰盒里拿出来。
我怎么会忘了她?那个我曾爱到骨髓里的人,那个在无数个深夜里,我枕着她的胳膊才能安睡的人。
她的胳膊总比我暖,我总爱把脚搭在她的腿上,蹭着她的体温。
那个我亲手为她整理遗容时,连睫毛上沾的细小沙粒都用棉签一一捻去的人。
我数过她的睫毛,左眼23根,右眼22根,当时还笑着想“难怪你总说左眼比右眼容易流泪”。
那个我曾在心里发誓要守护一辈子的人,怎么就慢慢从我的记忆里褪色了?
更让我唾弃自己的是,心口那道尖锐的疼,似乎也在慢慢钝下去。
不再是一想起她就喘不过气的窒息,不再是看到她的旧物就攥紧拳头、指节泛白的颤抖。
有时整理衣柜,指尖碰到她叠在角落的黑色战术手套——那是她在警校毕业时买的第一副手套,掌心处磨出了浅褐色的痕迹。
是常年抓手铐留下的印记,食指关节处还有一道缝补的线,是上次任务时被铁丝网勾破,我用藏蓝色的线给她缝的。
当时她还笑话我“莫法医连缝手套都这么讲究,针脚比尸检报告的字迹还工整”。
我竟会愣神片刻,目光在手套上停留几秒,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哦,这是芊落的。
连那瞬间的怔忪,都比从前的撕心裂肺淡了太多,淡到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冷血的怪物。
我是不是真的没有心?
深夜里,我坐在空荡荡的客厅,沙发的另一侧还留着她常坐的凹陷——她总爱把靠垫垫在腰后,蜷缩在沙发角里看警匪片。
看到紧张处会不自觉地攥紧我的手,指甲轻轻掐着我的掌心。
现在那个靠垫还放在原位,可沙发的凹陷却好像比从前浅了些,像她从未坐过一样。
指尖反复划过茶几上那盒没吃完的薄荷糖,绿色的糖纸在指尖窸窣作响,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
这是她紧张时才会吃的糖,柠檬薄荷味,她说含着糖,舌尖的凉能压下心里的慌。
上次任务前,她还揣了两颗在冲锋衣口袋里,临出门时朝我晃了晃,糖纸在阳光下闪着光。
她说“阿芸,等我回来,给你带楼下那家的糖炒栗子,要刚出锅的,烫嘴的那种”。
他们都说法医见惯生死,心早就硬成了铁,可我从前不这样的。
从前她出任务晚归半小时,我都会攥着手机在窗边站成雕塑,眼睛死死盯着楼下的路口。
看路灯把人影拉得忽长忽短,连楼下便利店老板关门的声音都能让我心跳加速。
有次她因为突发情况晚归两小时,我甚至差点冲去队里问情况。
最后是她的同事发来消息说“落姐在收尾,放心”,才勉强按捺住脚步。
可手里的手机都被我攥得发烫,屏幕上全是她的聊天记录,从“注意安全”到“记得吃饭”,发了不下十条。
如今怎么就成了这样?
我不敢再去见芊落的父母。
上次去送她的抚恤金,是在一个周末的下午,刚进门就闻到了炖排骨的香味——那是芊落最爱吃的菜。
阿姨总说“落落从小就馋这口,每次回来都要喝两大碗汤”。
阿姨开门时手里还拿着芊落高中时的相册,照片上的姑娘扎着高马尾,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笑得一脸青涩。
嘴角的梨涡和现在一模一样。
她拉着我的手,指腹摩挲着我手腕上那串银色的情侣手链——那是我们在一起一周年时买的,吊坠是两只交握的手。
后来手链断过一次,是阿姨发现后,偷偷拿去首饰店帮我们打磨光亮、重新接好的。
她还在吊坠后面刻了个小小的“芸”字和“落”字。
她红着眼眶,声音哽咽:“阿芸,你要好好的,落落最放心不下你。
她总跟我说,你一个人在解剖室,肯定会害怕,让我有空多给你打电话,喊你过来吃饭。”
我看着她鬓角新添的白发,看着叔叔别过脸去抹眼泪时微微颤抖的肩膀,看着客厅墙上挂着的全家福。
芊落和她的姐姐站在中间,各自搂着父母的胳膊,笑得灿烂。
照片的相框还是我去年陪阿姨一起挑的,棕色的木质相框,上面刻着缠枝莲的花纹。
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堵得发疼,连呼吸都觉得困难,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不配被她惦记,不配被她的父母这样牵挂——我连她的样子都快记不清了。
连她笑起来时梨涡的深浅,都要在脑海里反复确认好久,我算什么爱人?
我甚至觉得,我连替她尽孝的资格都没有,我连她的喜好都快忘了,怎么配站在她父母面前,接受她们的关心?
我们的合照被我锁进了衣柜最深处的樟木箱里,上面压着她去年冬天没来得及穿的新毛衣——那是我织的。
米白色的羊绒线,织了整整一个月,袖口还绣了一朵小小的梅花,她说“阿芸你真厉害,比商场里买的还好看”。
可她只试穿了一次,就因为紧急任务出门了,再也没机会穿上。
(ps:现实里,缉毒警是没有照片的奥,这里是为了剧情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