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次她的枪尖差点碰到我的脸颊,我吓得往后退了一步,她却笑着说。
“战场可不会给你后退的机会,下次要敢再躲,我就真戳你一下。”虽然是玩笑话,却让我更认真地对待每一次训练。
有一次,我一时大意,被凌霜的枪杆扫中了胳膊,跌坐在了地上,手肘擦破了皮,渗出血丝,疼得我龇牙咧嘴。
地上的泥土沾在我的劲装上,还有些小石子硌着我的后背。
我以为她会向我道歉,没想到她却笑着伸手把我拉了起来。
手里还拿着一块干净的布条,是她自己的擦汗巾——帮我擦了擦手肘的血。
“沅禾,你进步得真快,反应比上次灵敏多了!刚才那一招,你要是再快一点,就能躲开我的攻击了。
照这个势头练下去,再用些日子,我可就真不是你的对手了!”
她的力气很大,一把就把我拉了起来。
她掌心的温度透过布料传过来,比皇兄那声漫不经心的“皇妹”暖多了,也真实多了,让我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我看着她胳膊上的疤痕,忽然觉得,这才是我以后该有的模样。
不是困在闺阁里绣花,而是能握着自己的枪,保护想保护的人。
休息的时候,她们偶尔会望着我出神。凌霜会给我递来一瓢刚从井里打上来的凉水。
那水瓢是粗陶做的,边缘有些磨损,却很干净,还带着井水的凉意。
我仰头喝得痛快,水珠顺着我的下巴滴落在衣襟上,打湿了一小片,凉丝丝的。
凌霜看着我,末了会轻轻叹口气,声音很轻:“沅禾,你真是被陛下和娘娘护得太好了,还带着这股子没被磨过的纯真。”
我那时还不懂这话里的深意,只当是她在夸我性子简单,没那么多弯弯绕绕。
便笑着回她:“练武本就该痛痛快快的,想那些勾心斗角的事多累啊!
我就想好好练枪,将来能帮父皇守好这江山,也能帮太子皇兄分担忧愁。”
凌霜听了我的话,只是笑了笑,没再说话,可她的眼神里却藏着一层我读不懂的雾。
像御花园清晨的雾,朦胧又带着点凉,让人猜不透。
后来我才明白,她们见过边境的尸横遍野——那些死去的将士,有的才十几岁,手里还握着没来得及放下的刀。
见过战场上的生死离别——有个姐姐,就是在平定南蛮时牺牲的,连尸骨都没找回来。
也见过朝堂上的尔虞我诈、血雨腥风——昭王就曾因为功高震主,被朝臣弹劾过好几次,虽说没什么影响,但也膈应人。
她们早已看透了这深宫朝堂的波谲云诡,知道这里的每一步都踩着刀尖,稍有不慎就会粉身碎骨。
她们知道,“纯真”在这吃人的地方有多脆弱、有多难得,也有多危险。
我那时沾着汗水的笑容,在她们眼里,或许就像温室里从未经历过风雨的花——被父皇母后护得好好的。
不知道人心的复杂,不知道权力的可怕,天真得让人心惊。
她们惊的是,这份天真在这步步惊心的皇宫里,能维持多久。
会不会在下一秒就被突如其来的狂风暴雨摧折,会不会因为这份天真,让我付出惨痛的代价。
练武场的风总是很烈,吹得我的战袍猎猎作响,把我额前的碎发都吹得贴在了脸上,露出了光洁的额头和坚定的眉眼。
我紧紧握着枪杆,枪头的红缨在夕阳下晃动着,像一团燃烧的火焰,映得我的眼睛也亮闪闪的——那是从未有过的坚定。
我看着落日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一直延伸到练武场的石墙边,与那些将士们的影子交叠在一起,不分彼此。
她们有的在擦枪,有的在拉伸筋骨,还有的在低声说着话,笑声顺着风飘过来,像银铃一样清脆。
这画面像一幅浸着暖意的画,美得让人心里发颤,也让我更加确定:不管皇兄怎么看我,不管别人怎么说。
我宁沅禾,就要活成自己的样子——握得住枪,读得懂策论,护得住亲人,守得住江山,这才是我该有的模样。
禁苑深处的演武场,总裹着层旁人窥不透的凛冽气。
天还未亮透时,这里的风就先带着劲——刚掠过弓手绷得发紧的臂肌,卷走额角滚热的汗珠。
又裹着枪尖寒光擦过青砖地,在石面上留下细碎的凉意。
连女卫翻上丈高墙垣时,衣袂扫过砖石的轻响,都像在叩击“寻常”二字的边界。
场边的梧桐树上,晨鸟还没醒,只偶尔扑棱两下翅膀,便被将士们的呼喝声惊得远飞,留下几片带露的叶子悠悠飘落。
男女将士混杂列阵,甲片相击的脆响里辨不出性别,训练时依专精拆作弓弩、长枪、轻骑三队。
弓手搭箭时指节泛白,箭尾雕翎在晨光里抖得凌厉,拉满的弓弦绷成一道直线。
仿佛下一秒就要射穿雾霭,连空气都跟着发紧。
枪兵突刺时重心压得极低,靴底碾过地面的痕迹深如刻痕。
玄铁枪杆撞在木桩上,发出沉闷的“咚”声,震得桩上的青苔都簌簌掉落。
连最娇小的轻骑卫,翻身跃上无鞍马时,动作都利落得像片贴风的柳叶。
落地时只惊起几点飞尘,马鬃上的晨露都没晃落半滴,马鞍旁悬着的短刀还在轻轻晃动。
而最基础的火铳和大炮的训练她们也未曾耽误过分毫,工部研究出新式的武器,她们永远是第一批用上的。
父皇曾在御书房暖阁里,指尖摩挲着龙纹砚台边缘与我说。
“这是宁朝藏在袖中的底牌之一,不到国祚垂危、外寇叩关的时刻,绝不轻易示人。”
那时窗外的雪正落,六角冰晶粘在朱红窗棂上,融成细水蜿蜒而下,在窗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映着屋内跳动的烛火。
我望着他眼底压着的凝重,看着他指尖在砚台边缘反复摩挲的动作。
那砚台是先皇传下来的,边角已有些磨损,却被他保养得发亮。
才懂这支军队的每声呼喝、每记招式,都藏着江山的重量。
那是父皇不敢轻易托付,却又必须牢牢攥在手里的底气,是宁朝安稳的一道屏障。
太子皇兄偶尔会来训练场,青锦绣袍上绣的团龙金线,在阳光下晃得人眼晕。
总与周遭沾着尘土、染着汗渍的玄色甲胄格格不入。
他的脚步拖着明显的不情愿,靴底蹭着地面走得慢吞吞,仿佛每一步都踩在不情愿的针毡上。
多半是父皇遣人催了三四遍,才肯捏着温润的羊脂玉扳指露面。
他目光扫过将士们汗湿的额发、沾着泥点的甲胄时,眉头会不自觉地皱起,眼底总藏着几分“这等粗活怎配入眼”的轻慢。
连说话都带着敷衍的调子,回应将士们的行礼时,也只是微微点头。
手指还在玉扳指上反复摩挲,像是嫌弃这里的尘土沾了手。
这倒给了我可乘之机——他若瞧见我混在队伍里,定会皱着眉快步上前,伸手扯住我的衣袖往外拉。
指腹蹭过我袖口绣的缠枝纹,那力道带着不容拒绝的强硬。
嘴里反复念叨“皇妹当习女红、学仪轨,怎能在此处与粗人混在一起”。
话里话外都在强调“舞刀弄枪失了金枝玉叶的身份”,仿佛我握枪的模样,是什么丢人的过错,是在丢皇家的脸面。
我便掐准他不在的间隙,把宫装裙摆偷偷掖进素银束腰里,露出脚踝上绣着暗纹的软靴。
那是阿桃悄悄替我改的,把原本繁复的缠枝莲绣样拆得只剩几缕暗线,怕鲜艳的花色露了破绽。
我猫着腰混在女将士的队伍尾端,尽量把自己缩得矮些,跟着她们扎马步时,膝盖酸得发颤也不敢挪动半分。
怕教头看出我姿势里的生涩,更怕被太子皇兄认出我。
练出枪时,掌心磨出的血泡破了又结,渗出血丝粘在枪杆上,风一吹便疼得钻心。
我便用布条缠紧了再握,木柄上的纹路嵌进肉里也咬牙忍着,只敢在休息时偷偷松开布条,对着掌心的伤痕轻轻呼气。
看着血丝与木屑混在一起,心里却满是藏不住的欢喜。
偶尔被教头点名纠正姿势,声音都要压得比平时低三分,含糊地应着“是,谢教头指点”。
指尖却紧紧攥着枪杆,把教头说的每个要点都记在心里。
每次练完,我都要躲在兵器库后的竹林里,靠在微凉的竹杆上,等汗湿的里衣被风烘干。
竹叶在头顶沙沙作响,像是在替我打掩护,斑驳的竹影落在身上,像层温柔的纱,藏着这点不敢声张的欢喜。
我会偷偷摸出藏在怀里的小木枪——那是阿桃用边角料刻的,枪头磨得圆润,不会伤手。
枪杆上还缠着她编的红绳,说是“讨个吉利,练枪时顺顺利利”。
在没人时,悄悄回忆白天练过的招式,对着空气比划,想象自己也能像昭王那样,舞出银蛇般的枪花。
那时我从未想过,除了太子皇兄,这世上再无第二人,对“女子该如何、不该如何”说三道四。
也从未想过,原来握着枪杆的滋味,比捏着绣花针要畅快千万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