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明礼在皇位已经十四年了,但十四年前的经历养成的敏感依旧刻在他的骨血当中——那是朱家人争权夺利的本能。
“你……要夺权。”
朱简站在他的对面,说:“父皇,儿臣羽翼未丰,并没有这个意思。或者,您愿意找别人来代替儿臣?”
他环视了一圈,目光落在尤乾陵身上。
“譬如我临渊哥哥。作为长公主的遗子,他继位我想没人会反对。包括我在内。”
他听了下故意道:“哦,应当除您之外。”
朱明礼暴怒:“荒唐!朕殚精竭虑,苦心经营了多年的大魏,怎能……”
朱简静静地看着他。
“长姑姑为大魏做的比您少吗?她为大魏甚至连自己的性命都可以牺牲,……或者您也能为大魏牺牲一点。”
朱明礼忽然发现自己从未认真看一看自己亲生儿子——他有多像朱家人。
比自己更像。
他就像是天生的掌权者,胜券在握地看着他。
———
尤乾陵松了口气,侧头看闫欣,问:“你做了什么,能告诉我吗?”
闫欣道:“也没做什么。只是让我白术哥哥替我送了几封信,保护了一些人。你没发现,天机阁底的偃偶很少吗?”
尤乾陵失笑,他一向只注意人,哪会注意偃偶这些东西。
“白术一个没脸的偃偶什么都做不了吧。”
闫欣骄傲地道:“我白术哥哥想做什么都不会做不了。再说了,他还有方大人的帮衬呢。”
方应霜好歹也个尚书,被白术抓在手里无法动弹很是可怜,还要被可劲使唤——这会也不知被白术押在哪个角落里哀嚎自己今后命途多舛,遇上了这么个克星了。
“找了什么人?寻常的条件,朱简不可能轻易答应。”他问道。
闫欣说:“您能想到的所有人。”
尤乾陵诧异:“这你都能说服?”
闫欣摇头说:“自然是靠您的面子。长公主残留的威望固然重要,但您这些年一直在抗争的事,整个大魏都看在眼里。而且尤府现在正在白术哥哥的保护之下,给城里的人家派发长公主和平南郡王的雕刻偶镇邪呢。”
“您的偶非常管用,不用钱,白给。”闫欣笑道,“给您积德了呢。”
怎么听都不是什么好话。
尤乾陵道:“我谢谢你了啊。回个礼要不要?”
他回头,看向不知何时早已歇菜的‘闫怀谨’。
“陪你一起把前辈们的遗骨归乡,如何?
——”
崇宁十四年十一月
一场政权的更迭在大魏的国祭中悄然发生。
人们只不过度过了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日子,第二天醒来时发现,他们头顶上的皇帝换人当了。
先帝崇明,在大祭当中突发癫痫,精神错乱。新帝临时匆忙继位——说是匆忙,但很快有人发现了一些不太寻常的端倪。
譬如新帝立刻在接手帝位之后,发布了一连八道羁押令,里面全都是礼部尚书周知尧,和云家的人。这分明就是积怨已深的大肆报复。
当然新帝继位,好事也不少。
譬如,许多对于娱乐禁令不见了。工部还新建了一个小小的偃部,专门研制一些新奇古怪,却没什么用处的小玩意。
一众内阁文官武将齐齐上书玩物丧志,此等举措委实浪费国库钱财。
新帝还没说什么,平南郡王主动出来拉仇恨,直言浪费也浪费不到你家,你急什么。年过半百的内阁首辅给气得直翻白眼,指着他的鼻子骂他国之蛀虫。
蛀虫平南郡王老神在在地一改平日懒散的性子,积极上朝,想着法子浪费公款。
他专和文武百官对着干,北镇抚司诏狱内像北市菜市场似的,每日都很热闹。
终于新帝不堪群臣死谏威胁,一纸圣旨,允许平南郡王以护送天机阁工匠英灵归乡,将之撵出了盛京。
日子就定在新年正月过后。
——
送灵队伍中。
夹了一辆家眷专属的马车。
邹氏重咳了几声,小心地将嫣红的帕子捏在手掌心。闫欣看了一眼没有揭穿她,只开口问:“你爹倒是放心让你走。”
邹氏笑了声,说:“毕竟同你联手坑了户部方尚书这个烂摊子也需要时间收拾,我在京中对父亲不利。而且……母亲灵柩,我想将她送回越家老宅,那里有她最亲近的亲人在。”
她眼中满是宁静的向往,比起一年前当真是平和了不少。
只是身体好不起来。
闫欣道:“还会梦游吗?”
邹氏点头。
“总会梦到青哥来寻我,最近越发频繁了,大约还是想念我了。”
这是死兆,闫欣却没说什么——人各有命。这条路邹氏自己选的,就如同当初瞿青选择保护她一样。
窗外有人轻敲了一下马车,闫欣掀开帘子,见尤乾陵在外,便问:“快到瞿家宅子了?”
尤乾陵不理解道:“买下来空着也好,看一眼算个什么事。”
闫欣朝他伸手。
“钱。”
尤乾陵回头招呼元硕过去。元硕听完后却纹丝不动,说:“爷,坑您的钱呢。这屋本就在邹大人手里。”
瞿寅嫌弃这里经常闹鬼又挖出过不好的东西,案子结了之后没多久就贱卖了。邹家捡了个大便宜。
闫欣犟嘴说:“爷想买下来时不时来看两眼。那是爷住过的地方,沾过贵气哪能随便给别人沾着。”
尤乾陵咬牙切齿:“……你给我等着。”
邹氏坐在一旁安静地笑着,眼泪却在不知不觉中无声落下。
——
二月初,队伍到了熊天的家乡。许多人都以为徐致回来了,乡亲们成群出来,找了一路之后发现没找到他们要找的人,却又不敢靠近气场极强的送灵队伍。
只是远远跟着。
后来好不容易见到了徐臻那张熟悉的面孔,一追问才知道徐致没了。
一群人围着徐臻抹泪,活像是徐臻也要归西了。
闫欣小声和尤乾陵道:“我们在这太碍事了。等熊天的灵牌归位,将徐致后事交给徐臻去办就成了。”
尤乾陵一路奔波,这会已经十分疲惫了,便闭着眼低声应了。
“好。”
——
五月,又到了登天峰。曲家的家主恰好准备举家搬迁,特意在这里多等了几天,见了闫欣才问:“你爹和小叔的尸骨要不要放这儿?”
闫欣毫不犹豫地摇头,说:“我要带着我爹小叔到处走走,就不乱占宝地了。其他的几位就交给家主打理,需要多少银两尽管说。”
曲家家主见闫欣丝毫没有留恋,惋惜道:“日后天高海阔,不知还能不能再见见小姐。”
闫欣笑了起来,说:“您若是还靠手艺讨生活,日后必定能见上。见不上也没事,到时候见到我做的东西,您赏个脸买一点,让我能过点好日子。”
家主是个广见世面之人,知道闫欣做的偃偶有多贵,支吾道:“……您做的东西当是价值连城,得,得看我这样的小老百姓买不买得起。”
闫欣豪气道:“买得起,肯定买得起!不过就是寻常人家半年的口粮钱。”
尤乾陵忍不住在前面回头说她。
“你积点德吧,人家也不是大富大贵,哪经得起你这么勒索。”
闫欣跑上去,较真道:“我做的东西不值那个价吗?再说……一分价钱一分货,好东西贵点怎么了。”
尤乾陵失落她:“那你也得看人喊价,……怎么没见你卖我啊。”
闫欣一想起当初做戏偶那会这人怎么折腾自己就害怕,想也不想地摇头。
“你不行,谁都经不起你挑三拣四。”
尤乾陵冷笑,说:“好东西贵点没什么,只要它在我眼里能称得上是好东西。”
元硕看着这两人相互斤斤计较地走远了,叹了口气,将装好祭品的车辆转交给家主,道:“都在这里了,您清点下。……别太老实了,这俩都不是什么善茬。小心把你那点养家的家底全套光了。”
家主抹着劫后余生的冷汗。
“谢千户大人提点。”
八月初。
一行人终于到了西南郡。让闫欣意外的是,迎接他们的是个温和有礼,一身清俊的西南侯长子。
陈家三兄妹,长子远治,二女岚,幺儿安奚,竟然是毫不相干的三副面孔。
闫欣立刻扭头看尤乾陵。
尤乾陵给她看得浑身发毛,问:“有话直说。”
闫欣悄悄地说:“我开口让人家给我做样雕偶是不是不太礼貌?你跟他们熟,帮我问问吧。”
尤乾陵一直以为闫欣只对着自己才生出要雕偶的念头,乍然听到她竟然对其他人也有兴致,立刻为自己的自作多情恼羞成怒了。
“凭什么帮你?我偏不!”
闫欣莫名其妙地看着忽然发脾气的平南郡王扭头丢下怕生的自己跑了。
陈岚上来亲自招待远道而来的客人,见尤乾陵生气了,便主动带走了闫欣。
“别理他,我带你去见见故人。”
——
曲晚的气色比在登天峰的时候好了许多。
闫欣将蒋文鑫的牌位连同天机阁底的偃偶一并交给她,并且为父亲当年将她放在古宅内不闻不问郑重赔罪。
“虽然他有自己的理由。但错了就是错了。现在他不在了,我这个女儿替他还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