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参合庄,地下深处,慕容家最隐秘的地牢。
这里比之前囚禁萧远山的石牢更加阴森潮湿。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霉味、血腥味、排泄物的恶臭,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
墙壁上渗出的水珠滴落在冰冷的地面,发出单调而瘆人的“滴答”声。
几盏昏黄的油灯在墙壁高处摇曳,投下扭曲晃动的影子,如同地府鬼魅。
两根粗大的玄铁锁链,分别穿透了两个人的琵琶骨,将他们牢牢钉在冰冷的石壁上。
左边是萧远山。
这位曾经的辽国大高手,如今已彻底不成人形。
魁梧的身躯只剩下一副覆盖着枯槁皮肤的骨架,深陷的眼窝如同两口枯井,曾经虬结的须发沾满污血和秽物,纠结成一团。
他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好肉,旧伤叠着新伤,深可见骨,有些地方甚至化脓腐烂,散发出恶臭。
锁链穿透的伤口周围,血肉模糊,隐隐可见白骨。
他垂着头,气息微弱,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右边是段乔。
这个曾经唇红齿白、风度翩翩的公子哥,此刻也如同被踩进泥泞的玉器。
俊美的脸庞布满污垢和血痂,一只眼睛肿得只剩一条缝,嘴角破裂。
华贵的衣衫早已成了褴褛的布条,露出下面同样布满鞭痕、烙铁印和青紫淤伤的身体。
他比萧远山稍好一些,至少眼神中还有一丝不屈的光芒在闪烁。
两人被关在一起已有数日。
起初,萧远山对这自称儿子徒弟的“小白脸”嗤之以鼻,认定是慕容家派来的探子。
但段乔在看到萧远山那与萧峰酷似的眉眼轮廓后,便激动地喊出了“师公”。
在随后慕容复一次又一次的残酷折磨中,段乔虽然痛苦哀嚎,却从未求饶,更未吐露任何关于萧峰的秘密,甚至在被慕容复用北冥神功吸噬最后一点内力时,依旧破口大骂。
这份硬气和忠诚,终于让心如死灰的萧远山动容,相信了这个年轻人。
“咳……咳咳……”段乔艰难地咳了几声,牵动伤口,疼得倒吸冷气。
他看向旁边垂着头的萧远山,声音沙哑却带着关切:“师公……您……您还好吗?撑住……师父……师父一定会来救我们的……”
萧远山微微动了动,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如同破风箱,好半天才挤出几个模糊的字:“……峰儿……好……你……也好……”
他艰难地抬起眼皮,浑浊的目光看向段乔,里面带着一丝长辈的认可和……痛惜。
这个年轻人,为了他的儿子,承受了太多不该承受的痛苦。
就在这时,地牢入口处传来一阵轻微的、刻意压低的脚步声,还有一股女人的脂粉香,混杂在地牢的恶臭中,显得格外刺鼻。
一个穿着艳丽绸裙、身姿摇曳的女人,提着一个盖着布的食盒,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
正是康敏。
她皱着秀眉,用手帕掩着口鼻,显然极不适应这里的污秽。
昏黄的灯光下,她那张精心修饰过的脸依旧妩媚动人,只是眼神闪烁,带着一丝紧张和算计。
她快步走到段乔面前,蹲下身,压低声音,语气带着急切和一丝压抑的兴奋:
“乔儿!乔儿!快,娘给你带吃的来了!还有水!”
她掀开食盒的布,里面是几个还算干净的白面馒头和一壶清水。
在这地狱般的地方,这无异于珍馐美味。
段乔看着食物,喉咙滚动了一下,但眼神却复杂地看着康敏:“娘……您……您怎么又来了?慕容复那畜生……”
“嘘!小声点!”康敏紧张地回头看了看地牢入口,确认无人,才凑近段乔,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声音压得更低,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
“乔儿,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慕容家……慕容家完了!”
段乔和萧远山同时猛地一震!
段乔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娘?你说什么?!”
康敏脸上露出一丝幸灾乐祸的笑容:“真的!外面都传疯了!慕容龙城带着慕容博、慕容复,还有几百个死士,跑去打大辽皇宫,想把萧峰皇帝的女人抓来要挟他!结果你猜怎么着?”
康敏故意顿了顿,吊足了胃口,才得意地说道:
“全军覆没!死士死光了!
慕容博和慕容复被一个叫鸠摩智的和尚临阵倒戈给抓了!
慕容龙城那老怪物虽然厉害,打伤了什么天山童姥和李秋水,但最后还是夹着尾巴,把他那两个废物儿子孙子救走了!
听说慕容复还中了什么‘生死符’,生不如死呢!
哈哈哈!”
康敏忍不住笑出声,带着一种报复的快意。
“什么?!慕容复被抓了?!还中了生死符?!”
段乔激动得浑身颤抖,锁链哗啦作响,他猛地看向萧远山,声音因为兴奋而拔高:
“师公!您听到了吗?!慕容家败了!
败得彻彻底底!师父的皇宫守住了!
慕容复那个畜生遭报应了!
哈哈哈!咳咳咳……”
段乔大笑牵动伤口,剧烈咳嗽起来,但眼中却是狂喜的泪水。
萧远山浑浊的眼睛里,也骤然爆发出骇人的精光!
那是一种沉寂了太久的、属于辽国萧远山的凶悍与狂喜!
他喉咙里发出“嗬嗬嗬”的、如同野兽般的低笑,干裂的嘴唇翕动着,用尽力气嘶哑道:
“好……好!峰儿……好样的!慕容……狗贼……报应!报应啊!哈哈哈哈!”
笑声虽然微弱,却充满了畅快和复仇的快感!
萧远山仿佛看到儿子如同天神般降临,将仇敌踩在脚下!
“娘!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段乔激动地对康敏说,“慕容家完了!您不用再委曲求全跟着那个畜生了!等师父打过来,我们就能得救了!”
康敏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眼神闪烁了一下。
她看着儿子眼中纯粹的喜悦和对自己脱离苦海的期盼,心里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但很快就被更现实的算计取代。
她拢了拢鬓角散落的发丝,带着一种刻意的、楚楚可怜的语气:
“乔儿……娘……娘知道。娘也恨慕容复那个禽兽!可是……”
她压低声音,带着一丝“无奈”和“精明”,
“现在慕容家还没彻底倒呢!
那老怪物慕容龙城还在!慕容复虽然中了招,但还没死透!
娘要是现在就翻脸……万一被他们发现了,娘的下场……娘不敢想啊!”
康敏说着,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依旧光滑的脸颊,眼中流露出真实的恐惧,
“娘可不想像你们一样……被关在这鬼地方,人不人鬼不鬼的……娘这脸,这身子,要是毁了……还不如死了算了!”
她看着段乔眼中流露出的失望和不解,急忙补充道:
“不过乔儿你放心!娘心里有数!娘现在虚与委蛇,就是为了保全自己,也是为了能继续给你们送点吃的喝的!
等……等萧峰皇帝真的打上门来,慕容家彻底树倒猢狲散的时候,娘一定第一个站出来,揭露慕容家的罪行,迎接你师父!”
她信誓旦旦,眼神却飘忽不定。
萧远山一直冷眼旁观着康敏的表演。
当听到她为了“保全自己”和“容颜”而要继续依附慕容复时,他那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厌恶。
水性杨花!
贪生怕死!
毫无廉耻!
段乔怎会有如此不堪的娘?!
但他强忍着没有发作,只是重重地哼了一声,将头扭向一边,不再看康敏那张虚伪的脸。
他看在段乔这个忠义徒弟的份上,也看在康敏终究是段乔生母、还冒险送饭的份上,将这口恶气硬生生咽了下去,只是胸口剧烈起伏,显示出内心的极度不满。
段乔看着母亲,又看看扭过头去的师公,张了张嘴,最终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
他了解自己的母亲,知道她最在意什么。
他不再劝说,只是低声道:“娘……您……您自己小心。”
康敏见段乔不再坚持,松了口气,脸上重新堆起笑容:“放心,娘精着呢!来,快吃点东西,喝点水,保存体力!娘……娘先走了,待久了怕惹人怀疑。”
她将食盒和水壶推到段乔能够到的角落,又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这肮脏的地牢,再次用手帕掩住口鼻,匆匆起身,摇曳着腰肢,快步消失在昏暗的甬道尽头。
地牢里的死寂比先前厚重了几分,可那弥漫在空气里的恶臭,此刻竟像是淡了些。
萧远山和段乔都没再说话,只听着彼此粗重却比刚才有力了许多的呼吸声,还有墙壁上水珠滴落的“滴答”声——那声音先前听着像催命的鼓点,此刻却仿佛在为他们心底的希望打着节拍。
慕容家惨败的消息,就像一束劈开浓黑的天光,狠狠扎进这不见天日的地牢里。
段乔只觉得浑身的伤口似乎都不那么疼了,先前被折磨得麻木的心,此刻正“咚咚”地跳着,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滚烫。
他看着萧远山,这位被苦难压弯了脊梁的老人,此刻虽依旧佝偻着身子,可那双深陷的眼窝里,分明有光在跳动——那是比复仇更炽热的、对儿子的信赖。
“师公……”段乔的声音不再像刚才那般嘶哑破碎,每个字都带着从骨头缝里挤出来的劲,
“您信吗?师父他如果知道我们在这儿,早就来救我们了。
他不是那种会让自己人受委屈的性子,当年在江湖上,为了赵福金公主,他连性命都能豁出去,更何况是您和我……”
段乔说着,嘴角忍不住往上扬,牵动了嘴角的伤口,疼得“嘶”了一声,可那点疼哪抵得过心里的甜?
“等师傅恢复了功力,肯定会带着人往这儿赶的,到时候师傅过了长江,会快马加鞭往姑苏来!
等我师傅到了,这些玄铁锁链,这些石墙,根本挡不住他!”
萧远山的喉咙里发出一阵“嗬嗬”的声响,这次却不是痛苦的呻吟,倒像是在笑。
他缓缓转过头,浑浊的眼珠里,那团火焰烧得更旺了,映得他脸上纵横的皱纹都仿佛柔和了些。
“峰儿……我的峰儿……”
萧远山喃喃着,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笃定,
“那是我萧远山的儿子,是能在千军万马中取上将首级的契丹英雄!
当年大宋江湖,他能凭一己之力震慑群雄;
如今做了大辽皇帝,更是号令千军万马……慕容家那点残兵败将,在他眼里,不过是蝼蚁!”
他顿了顿,干裂的嘴唇咧开一个难看却真切的笑容,连带着下巴上纠结的胡须都颤了颤:
“他来的时候,定是铁甲铮铮,马蹄声能踏碎这参合庄的每一块砖!
到时候,他会亲手劈开这锁链,像当年在千军万马之前绞杀叛逆时一样,护着我们出去……”
说到这儿,萧远山猛地咳嗽起来,可咳完之后,眼里的光却更亮了,
“我等这一天,等了好多年……让我看着我儿子萧峰把慕容家彻底踩在脚下,看着他风风光光地活着,比什么都强!”
段乔听着,眼眶一热,眼泪差点掉下来——可这次不是疼的,是甜的。
他用力点头,锁链被他扯得“哗啦”响:
“对!到时候师父肯定会抱着您,像小时候那样!
他还会拍着我的肩膀,说我没给他丢人!
说不定……说不定阿,天山童姥也会来。
她那么聪明,肯定早就想怎么用生死符折磨慕容复和慕容博了,到时候让他们这两条狗也尝尝咱们受的苦!”
萧远山看着段乔眼里闪烁的光,那光里有对未来的憧憬,更有对萧峰毫无保留的信任。
他缓缓抬起手,那只枯瘦如柴、布满伤痕的手,颤抖着伸向段乔的方向,像是想拍拍这个年轻人的肩膀。
“好……好小子……”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笑意,“有你这份心,峰儿……没白收你这个徒弟。”
地牢里依旧阴暗潮湿,可两人心里的那团火,却烧得旺旺的。
他们都信,萧峰会来,会像一道不可阻挡的惊雷,劈开这所有的苦难,带着他们,堂堂正正地走出这地狱。